“黑骨”的成功制备,如同在漫长夜行中望见了第一缕确凿的曙光。云湛强压下心头的激动,没有立刻进行大规模生产,而是决定先进行最关键的一次集成测试——将初步澄清的蔗汁,用这自制的“仙炭”进行深度脱色,验证整套净化流程的最终效果。
测试地点选在刚刚建成的“净化间”内。这里按照云湛的设计,砌有一个带有多层过滤结构的石槽。最底层铺着洗净的细鹅卵石,上面是粗麻布,再往上是厚厚一层细密的、灼烧消毒过的海沙,而最核心的过滤层,则是新鲜烧制、研磨得不算太细、但确保孔隙结构的“黑骨”炭粉,混合了部分干净的木屑(作为支撑,防止炭粉过于密实影响流速),同样用细麻布包裹成均匀的炭包,置于沙层之上。
石槽一侧有进水口连接着储存初步澄清蔗汁的木桶,另一侧底部有带闸门的出水口,下方放置着接水的干净大陶缸。
所有参与试制的工匠、赵德柱、老葛、石头,乃至被云湛允许旁观以坚定信心的少数核心工人,都屏息凝神地围在石槽旁。空气中弥漫着蔗汁的甜香、石灰的微涩,以及“黑骨”炭粉特有的、略带焦糊的奇异气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桶刚从澄清池泵送过来、呈现出淡琥珀色、虽然比原始汁液清澈许多但依旧算不上透明的蔗汁上,以及石槽顶部那层看起来黑乎乎、毫不起眼的炭包上。
周老窑工看着自己亲手烧制、又被研磨成粉的“黑骨”被郑重地铺成过滤层,手心里全是汗,既期待又忐忑。其他工匠也多是将信将疑,虽见识了之前小规模测试的神奇,但如此正式地将全部希望寄托于这“黑炭”之上,心中仍旧打鼓。
“开始。”云湛的声音平静,打破了现场的沉寂。
一名工人小心地扳动木制阀门,初步澄清的蔗汁顺着竹管,缓缓流入石槽顶部的分配槽,均匀地洒在黑色的炭包之上。
汁液接触炭层的瞬间,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迅速渗透下去。人们伸长脖子,紧紧盯着炭层下方。
最初流出的液体,带着一丝被炭粉染上的极淡灰色,这让大家心头一紧。但云湛面色不变,示意继续。
随着过滤持续,流出的液体颜色迅速发生变化。灰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澄澈!当汁液穿过沙层、卵石层,最终从底部出水口滴入下方接水的陶缸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不再是淡琥珀色,甚至不再是任何明显的颜色!
那是一种近乎无色透明的液体,如同深山清晨最洁净的泉水,只在陶缸壁厚处堆积时,对着从窗户斜射进来的秋日阳光,才泛出一丝极淡极淡的、蜂蜜般的金黄光泽,纯净得令人心颤!
“清……清了!真的清了!”
“我的老天爷!这……这比井水还清亮!”
“颜色呢?颜色哪去了?被那黑炭吃了?”
惊呼声此起彼伏,工匠们挤到陶缸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人用手去接流淌的汁液,看着那晶莹剔透的液体从指缝间滑落;有人凑到缸口,仔细嗅闻,那股蔗汁特有的甜香依旧浓郁,却似乎变得更加纯粹、清爽,再无丝毫杂味。
“仙术!这简直是仙术啊!”老葛激动得声音发颤,扑通一声朝着云湛跪了下来,“云先生,您……您真是神仙下凡!点石成金,化浊为清!”
他这一跪,如同引发了连锁反应,周围好几个工匠也下意识地跟着要跪。眼前这超出他们认知极限的景象,除了“仙术”、“神迹”,他们找不到任何解释。那黑乎乎的炭粉,竟真如先生所说,把所有的脏颜色和怪味道都“吃”掉了!
“都起来!”云湛眉头微蹙,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不是仙术,是格物之理!”
他走到陶缸边,舀起一勺清澈的糖汁,展示给众人:“天地万物,各有其性。这‘黑骨’经特别炼制,内藏无数微孔,恰能吸附汁液中之色素杂质,正如细沙可滤浊水,磁石可吸铁屑一般,皆是物性相克相生之理。我等不过是发现并运用了此理,何来仙神之说?”
他用最朴素的比喻,试图将这份“奇迹”拉回到他们能理解的“道理”层面,避免盲目的神化。但即便如此,这“道理”在工匠们听来,也如同天书般玄奥,看向云湛的目光,已不仅仅是敬佩,更添了一种近乎敬畏的震撼。能通晓并运用这等“天理”的人,与神仙又有何异?
赵德柱强压着激动,上前仔细查看过滤后的糖汁,又尝了尝,脸上终于露出狂喜之色:“先生!这汁液……不仅清澈无比,味道也纯净甘冽,再无半点涩苦杂味!以此汁熬糖,必能得无上佳品!”
云湛点了点头,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活性炭过滤的效果,甚至比他预期的还要好。这清澈如水的糖汁,是高质量白糖最坚实的基础。
“过滤不可停,继续。”他吩咐道,“以此法处理所有已澄清的蔗汁。德柱,你亲自盯着,确保炭层铺设均匀,流速稳定,定期更换炭包。周师傅,你带人加紧烧制‘黑骨’,务必保证供应。”
“是!先生!”赵德柱和周老窑工齐声应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云湛又转向其他工匠:“蒸发灶那边准备如何?”
“回先生,灶火已备妥,各效锅具已清洗检查完毕,随时可以进料!”负责蒸发灶的工匠头目连忙答道。
“好。”云湛目光扫过众人,清晰地下令,“过滤所得之清汁,静置片刻,若无异常,即刻泵入头效蒸发锅。严格控制火候,记录各效温度与浓度变化。我们能否得到真正的‘霜糖’,就看这最后一步了!”
“遵命!”众人轰然应诺,士气高涨到了极点。亲眼见证了“黑骨”化浊为清的神迹,他们对接下来蒸发结晶的步骤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心。
清澈的糖汁被一桶桶泵入那串联的、冒着微微热气的蒸发灶中。火焰在灶膛内跳跃,舔舐着锅底。糖汁在头效锅中开始微微翻滚,水汽蒸腾,带着纯净的甜香。
云湛站在蒸发灶旁,看着那逐渐浓缩、变得更加粘稠、却依然保持着惊人透明度的糖浆,心中豪情涌动。
活性炭脱色的成功,不仅仅意味着糖坊技术的彻底突破,更是一次重要的验证——验证他脑海中的知识,能够跨越千年的鸿沟,在这个时代生根发芽,创造出实实在在的、颠覆性的价值。
从盐田的过滤、滩晒,到糖坊的榨机、多效蒸发、活性炭脱色……他正一步步,将现代工业的种子,小心翼翼地播撒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
而周围那些工匠们,看向他的眼神,已如同仰望一座巍峨的高山,充满了无法言喻的信任与追随。
他知道,经此一役,他在这群最初的建设者心中,已确立了无可动摇的权威。这不仅是技术的权威,更是能够带领他们看见奇迹、创造奇迹的信念之源。
他望向窗外,秋阳正好。
“霜糖”问世,已进入最后的倒计时。
而这洁白如雪的结晶,必将如同“白玉盐”一般,在这岭南大地上,掀起另一场甜蜜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