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记糖霜”引发的甜蜜风暴,其猛烈程度远超许多人的想象,自然也毫无意外地,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长孙家本就因失去贡盐资格而隐隐作痛的心口。
长孙府邸深处,那间惯常用来商议机密要事的书房,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垂下,隔绝了外界秋日最后一丝暖意。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只有墙角铜兽香炉中逸出的缕缕青烟,带着昂贵的龙涎香气,却无法驱散弥漫在室内的阴郁与暴戾。
家主长孙弘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面色铁青,手中捏着一只同样来自漱玉轩寿宴、辗转才到他手中的天青釉“云记”小罐。罐子已被打开,里面洁白如雪、细腻如尘的糖霜,在室内昏黄的灯光下,依然散发着一种近乎挑衅的纯净光泽。
他面前的长案上,还摊开着几张纸。一张是“云记糖霜”在漱玉轩宴会上引发轰动的详细描述;一张是林家近日暗中接收的、部分令人眼红的订单摘要;还有一张,是长孙家自己安插的眼线,对城西那座神秘糖坊外围的粗略观察记录——规模不大,但守卫森严,进出物料管控极严,且常有奇异气味飘出。
“啪!”
长孙弘将手中的糖罐重重顿在案上,罐中糖霜微微弹起,又缓缓落下。
“二十两!一罐不足三两的糖,竟敢卖二十两!”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悸,“林家……那个云湛……真是好手段!好胆量!”
下首坐着长子长孙明,以及几位核心的族老和管事。人人脸色难看,尤其是负责长孙家糖业事务的大管事,额头上已沁出冷汗。
“父亲息怒。”长孙明深吸一口气,试图分析,“此糖品相确属罕见,洁白如雪,甜味纯净,市面上从未有过。林家以此奇货,行此高价,虽显贪婪,却……却未必没有市场。那些附庸风雅、追逐稀奇的权贵富户,恐怕真会趋之若鹜。”
“市场?利润?!”长孙弘猛地抬头,眼中血丝隐现,“这不仅仅是利润!这是在我长孙家脸上狠狠扇的又一个耳光!盐业根基被那‘白玉盐’动摇,如今连糖这最后一块安稳些的财源,他们也要伸手,而且一出手就是这等匪夷所思的东西!照此下去,我长孙家在这岭南,还有何立足之地?!”
一位须发花白的族老颤巍巍道:“家主,是否……是否可效仿之前盐场之事?此糖坊看似隐秘,总有疏漏,若能弄到其制法……”
“制法?”长孙弘冷笑一声,指向案上的糖罐,“你看看这糖!洁白无瑕,细腻如粉,毫无杂味!这岂是寻常糖坊能产出的?那云湛既能弄出‘白玉盐’,又能弄出此等‘糖霜’,其背后必有我等不知的秘传异术!强夺?上次盐田之事,未能得手,反惹一身腥,还折了些人手。如今林家声势更盛,那云湛又得了‘义士’之名,戒备定然更严。硬来,恐非上策。”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更加阴鸷的光芒:“况且,此糖甫一问世,便直供最顶尖的圈子,价格高得离谱,却又限量供应,营造出奇货可居之势。林家……或者说那云湛,所图非小。这不仅仅是一门生意,这是在树立标杆,是在宣告一种……凌驾于旧法之上的新规则!”
这番话,让书房内的气氛更加凝重。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业竞争对手,而是一个可能彻底颠覆行业格局的“异数”。
长孙明沉吟道:“父亲的意思是……此子不可力敌,只可智取?”
“力敌?现在拿什么去力敌?”长孙弘揉了揉眉心,显出一丝疲惫,但眼神却越发锐利,“贡盐之失,已让我长孙家声势受损。如今这‘糖霜’一出,若放任不管,不出一年,岭南糖业高端利润,将被林家尽数攫取!届时,我长孙家便真成了昨日黄花。”
他坐直身体,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一字一句道:“对此子云湛,需改变策略。此前盐田之事,是我们过于急躁,手段也过于直接了。”
“那云湛,虽有奇技,但终究根基浅薄,原是盐奴出身,仰仗林家鼻息。林家能给他的,无非是钱财和些许虚名。此等人物,往往心高气傲,却又渴望更多。”长孙弘的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充满算计的弧度,“先示之以利,动之以情,晓之以‘势’。”
“父亲是要……拉拢他?”长孙明有些意外。
“是,也不是。”长孙弘缓缓道,“先试探拉拢。许以重利,比林家更厚的利!许以前程,比‘义士’更实的前程!他不是喜欢钻研奇技吗?我长孙家可为他提供更好的条件,更广阔的平台,甚至……帮他摆脱林家客卿的身份,获得真正的自由与地位!他若识时务,肯为我长孙家效力,献出制盐、制糖秘法,那么过往一切,都可既往不咎,他可享尽荣华富贵。”
一位族老迟疑道:“可此子与林家关系匪浅,尤其是那林薇薇,对他极为倚重,恐怕……”
“所以才是‘试探’。”长孙弘打断他,“成,则得一臂助,可瞬间扭转颓势,甚至反制林家。不成……”他眼中寒光暴涨,“那便证明此子冥顽不灵,与我长孙家注定为敌。对于无法掌控、又威胁巨大的敌人,该当如何?”
书房内温度骤降。
长孙明沉声道:“若不能为我所用,则必除之,以免后患无穷!且要除得干净,不留痕迹,最好……能嫁祸于人,或让其‘自然’消失。”
“正是‘先拉拢,后毁灭’!”长孙弘拍案定策,“此事需双管齐下。明儿,你亲自去办。选一可靠机敏之人,设法接近那云湛,或他身边亲近之人,探其口风,传达我长孙家的‘善意’与‘诚意’。记住,姿态要放低,条件要开足,务必让其感受到我长孙家的‘求贤若渴’与雄厚底蕴。”
“是,父亲!”长孙明应道。
“同时,”长孙弘继续吩咐,“加派人手,严密监视城西糖坊,以及云湛本人行踪。不仅要防,更要查!查他如何往来,与何人接触,有无弱点嗜好。糖坊虽戒备森严,但总要进料出货,总有人力往来。重金收买,总能找到缝隙!若能窃得其一二关键工序或配料,我们自己未尝不能仿制!”
“至于林家那边……”长孙弘冷笑,“他们靠着这‘糖霜’风头正劲,我们不妨先让他们得意几日。但市面上,可以开始放出些风声了。比如,这洁白如雪的糖,是否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邪法’或‘秘药’?是否对身体有潜在危害?尤其是……宫中贵人若食用,是否稳妥?这些话,不必我们自己说,让下面依附的人,找些‘懂行’的老师傅、老郎中,在茶余饭后,‘无意间’谈论即可。”
杀人诛心!一边尝试釜底抽薪挖走核心人物,一边暗中调查准备技术窃取,另一边还在舆论上埋下怀疑的种子!
“父亲算无遗策!”长孙明佩服道,“如此三管齐下,任那云湛有三头六臂,也难逃我长孙家掌心!拉拢不成,便让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长孙弘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云湛……云记糖霜……
洁白甜蜜的表象之下,往往隐藏着最致命的毒药。
他长孙家纵横岭南数十年,什么风雨没见过?什么对手没碾碎过?一个仗着些许奇技淫巧崛起的盐奴,就想翻天?
“此事关乎家族存续兴衰,务必谨慎,务必周密。”长孙弘最后缓缓开口,“去吧。我要看到那云湛,要么跪在我长孙家门前效忠,要么……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
书房门打开又关上,沉重的脚步声远去。
长孙弘独自坐在昏暗中,目光落在案头那罐洁白的糖霜上,伸手拈起一小撮,看着它在指尖慢慢融化。
甜吗?
很快,你就会知道,有些甜蜜,是要用性命来换的。
而长孙家的反击,将从这看似温和的“招揽”与无处不在的“阴影”中,悄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