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娘在糖坊西厢安顿了下来,如同滴入水中的一滴墨,看似无害,却在无声地晕染开来。她谨守本分,每日除了用极为工整秀丽的簪花小楷誊抄那些无关紧要的旧年物料账目,便是待在厢房内,偶尔在院中透透气,也绝不多走一步,不多看一眼。对坊中的工匠仆役,亦是温言细语,礼貌周到,很快便赢得了不少人的同情与好感,都说云先生心善,收留了这么一位知书达理又命运多舛的可怜女子。
云湛冷眼旁观,并不阻拦坊中人与她的正常接触,甚至有时“无意间”让赵德柱或老葛在她面前谈论一些糖坊的日常琐事,比如新到了一批硬木准备试用,或是抱怨近日雨水多影响了露天晾晒等不痛不痒的消息。他给予苏婉娘的“工作”也仅限于抄写,且所有交给她誊抄的账目,都是经过筛选、绝无任何技术细节的流水记录。
然而,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
不过三五日,苏婉娘便在一次“偶遇”云湛查阅新送来的甘蔗样品时,怯生生地提出了一个“小小疑问”。
“云先生,”她捧着几卷抄好的账目,站在书房门外,声音轻柔,“婉娘在誊抄旧账时,见提及‘黑骨’一项耗用甚巨,却不知此物作何用途?可是制糖所需之特殊燃料?婉娘愚钝,胡乱揣测,还望先生勿怪。”
她问得小心翼翼,仿佛只是出于好奇和想更好地理解账目。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阴影,姿态谦卑至极。
云湛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片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对好学之人的赞赏:“苏姑娘观察细致。‘黑骨’乃一种特制辅料,用于初步净化糖汁,去除些微杂质罢了,并非紧要之物。”他轻描淡写,将活性炭的关键作用淡化到近乎无关紧要。
“原来如此。”苏婉娘恍然点头,眼中适当地流露出钦佩,“先生博学,竟能想到以特制辅料净糖,难怪能制出那般洁白的糖霜。婉娘在江南时,亦曾见家中糖坊制糖,工序繁杂,却从未听闻此法。先生之术,真乃巧夺天工。”
她顺势奉承,并将话题引向江南糖业,隐约透露自己出身糖业家庭,增加可信度,也为后续可能的技术讨论埋下伏笔。
云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苏姑娘既出身糖业之家,想必对糖浆火候、结晶时机更有心得,日后若有暇,倒可交流一二。”
他抛出一个诱饵,暗示可能进行“技术交流”,同时也在试探她的反应。
苏婉娘眼中果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但很快掩饰下去,依旧是一副柔弱感激的模样:“先生折煞婉娘了。家道中落,那些微末见识,岂敢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能得先生收留,有一隅安身,已是万幸。”
她再次强调了“家道中落”和“安身”的需求,巩固自己可怜无助的人设,降低云湛的戒心。
这次接触后,云湛更加确定,此女绝非寻常落难女子。她的目标很明确——制糖技术,尤其是“黑骨”的秘密。而且,她极有耐心,手段也高明,懂得循序渐进,先建立信任,再图谋核心。
单凭她一人,难以成事。背后必然有接应和传递消息的渠道。糖坊虽戒备森严,但每日进出运送物料、清理垃圾、乃至采购日常用品的车辆人员不在少数,总能找到缝隙。
云湛没有打草惊蛇,反而决定将计就计。他将自己的判断和计划,通过绝对可靠的渠道,秘密告知了林薇薇。
数日后,林薇薇以巡查糖坊进展的名义来访。她与云湛在书房“商议要事”时,故意将声音提高了几分,让在隔壁厢房“专心”抄写的苏婉娘能隐约听到一些片段。
“……新制的‘青霜’品相还是不稳,恐是‘黑骨’煅烧时,石灰比例有误,或是‘三昧火’候未足……”云湛的声音带着一丝“焦灼”。
“先生莫急,此等秘法,本就艰深。所需之‘南海沉泥’与‘雷击木芯’已加派人手寻找,只是价格……”林薇薇配合地叹息。
“价格无妨!此乃关键,万不可省!贡上所需,若有差池,你我担待不起!切记,那‘沉泥’需阴干三年以上,‘木芯’需取东南向阳之枝……”云湛的语气“郑重”地交代着。
这些对话半真半假,夹杂着大量杜撰的、听起来玄乎又关键的“秘料”(南海沉泥、雷击木芯)和“秘法”(三昧火候),将“黑骨”的制作描述得极其复杂、神秘且成本高昂,还与“贡上”隐隐挂钩。
果然,不过两日,云湛安排在坊外秘密监视的人便回报,发现负责每日运送垃圾出城的一名老役夫,在城外废弃土地庙后的树洞里,悄悄放置了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竹筒。监视者并未打草惊蛇,待那老役夫离开后,才悄然取走竹筒,迅速送回。
竹筒内是一张卷起的薄纸,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正是苏婉娘这几日“观察”所得,包括云湛与林薇薇那番“机密”谈话的内容,以及她对糖坊布局、人员戒备的粗略描述。在情报末尾,她还加了一句自己的判断:“云湛似对‘黑骨’制法极为自信,然提及‘贡上’时隐有忧色,或可从此处施压。坊内西南角新砌一小窑,守卫尤严,疑为炼制‘黑骨’之处。”
字迹工整,情报条理清晰,甚至还有策略建议。这绝不是一个惊慌失措的落难女子能写出的东西。
云湛看着这份情报,嘴角冷笑更甚。他将薄纸内容抄录一份,原样放回竹筒,让监视者趁夜悄悄放回原处,以免对方疑心。
接下来几日,云湛与林薇薇又“不经意”地泄露了几次“机密”,内容逐渐升级,开始涉及一些虚构的、与朝中某位“对林家不满的贵人”相关的压力,以及林家为了保住贡盐和糖霜利益,正在暗中打点、疏通关系的“难处”。他们故意表现出一种外强中干、压力巨大的姿态。
这一次,传递消息的渠道换了,变成了一个每隔三日来送新鲜菜蔬的农户。情报的接收地点也变了。但云湛布下的网更密,很快再次截获了情报。
这次的情报里,苏婉娘除了汇报云、林二人的“焦虑”和“打点”举动外,还额外补充了一条重要信息:“据悉,林家所虑之‘朝中贵人’,与永平侯府二管事有旧。侯府在岭南糖业亦有份子,或可从此入手,双管齐下。”
永平侯府!果然与长孙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侯府在岭南糖业有份子?这倒是个新线索。
云湛与林薇薇相视一笑,鱼,开始咬钩了,而且吐露出了更有价值的东西。
他们并不满足于此。云湛设计了一个更精巧的陷阱。他让赵德柱“无意中”向苏婉娘透露,云先生近日为“黑骨”产量不足所困,正在试验一种新的、更易得的替代辅料,名为“百草霜”(实则是锅底灰),据说效果虽稍逊,但成本低廉,已小有成效,正准备扩大试用。
果然,不久后截获的情报中,苏婉娘急切地汇报了这一“重大进展”,并建议“应尽快探明‘百草霜’具体为何物,或可收买接触此物的工匠”。
拿到这份情报,云湛知道,收网的时机快到了。
他通过林薇薇,动用了林家更深层的关系网,开始反向追查永平侯府在岭南糖业的“份子”具体是哪些商号,以及与长孙家之间的资金、人事往来。同时,也加强了对苏婉娘及那几个已发现的传递消息者的监控,只等对方按捺不住,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或者,当云湛需要他们“传递”某些特定假消息时,这便是最好的通道。
书房内,灯下。
云湛将最近截获的几份情报副本与林薇薇那边查到的零星信息并排铺开。
“永平侯府……二管事……糖业份子……”他低声念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长孙家的靠山,比预想的还要直接。这位‘朝中贵人’,恐怕不止是对‘白玉盐’和‘糖霜’的利益眼红那么简单。”
林薇薇面色凝重:“父亲那边也有些消息,永平侯府近年来在朝中不甚得意,似乎急于在财货上有所弥补,地方上的‘孝敬’索求渐增。长孙家怕是许下了重利,才搭上这条线。”
“所以,他们对付我们,不仅是为了夺回市场,更是为了向背后的主子献上一份厚礼,以巩固关系。”云湛眼中寒光闪烁,“好一个‘先拉拢,后毁灭’。拉拢不成,便借势压人,甚至可能动用官面或更阴暗的手段。”
“先生打算如何?”林薇薇问道。
云湛看着桌上那些情报,缓缓道:“苏婉娘这条线,暂时留着。她还有用,可以帮我们传递一些我们想让长孙家和永平侯府知道的消息。至于永平侯府在岭南的触角……”他看向林薇薇,“还需小姐与林家主,设法查得更清楚些。知己知彼,方能应对。”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另外,糖坊内部的清理,也要开始了。那些被收买或可能被收买的人,不能再留。”
美人计?将计就计而已。
长孙家以为派来的是一把温柔的刀,却不知刀柄已悄然握在了云湛手中。而他,正准备用这把刀,挑开对手更多的秘密,并在关键时刻,反刺回去。
这场暗中的较量,胜负的天平,已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