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片清澈透明玻璃的诞生,如同在试验工坊所有人心中点燃了一簇永不熄灭的火种。那些曾经枯燥、失败、充满烟尘与焦糊气味的日日夜夜,瞬间被赋予了无与伦比的价值。然而,云湛的思绪,已经飞越了这片象征技术突破的玻璃本身,投向了一个更具体、更具冲击力,也必然带来更丰厚回报的应用——镜子。
清晰的影像,在这个以模糊铜镜、平静水盆为主要映照工具的时代,是一种近乎魔法的体验。铜镜需要频繁打磨才能维持尚可的清晰度,且成像总带着一层昏黄;水盆则完全依赖光线和角度,且转瞬即逝。一面能将人毫发毕现、清晰无比映照出来的镜子,其震撼力与吸引力,将远超透明玻璃本身。
原理并不复杂。真空蒸镀铝镜的技术遥不可及,但古老的“锡汞齐”法(锡箔上浇注水银,形成粘稠的锡汞齐合金,贴在玻璃背面)却是可行的。关键在于获得足够平整的玻璃片和严格控制的汞蒸气环境(极其危险,需万分谨慎),以及最终的保护层。
云湛没有立刻动手。他首先花费数日时间,指导周老窑工和工匠,尝试改进工艺,希望能得到更大、更平整、厚度更均匀的玻璃片。他们尝试了新的浇铸法——将熔融的玻璃液倾倒在预先打磨光滑的石板或铁板上,用另一块重物压制,但受限于玻璃液的粘度和冷却速度,得到的平板依然厚薄不均,且容易破裂,表面也不够光滑。最终,他们只能从大块的、相对澄清的玻璃坨上,小心翼翼地用金刚石(云湛重金购得一小块)划痕、加热、淬冷,再小心敲击,剥离下几片巴掌大小、勉强算得上平整的玻璃片,边缘粗糙,厚薄仍有差异,但透光性和平整度已远胜此前任何碎片。
接下来,是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一步:制镜。
云湛在试验工坊最僻静的角落,单独隔出一个狭小、密闭、通风却可控的石室。所有参与此步骤的人——只有他自己和周老窑工(因其经验最丰富且绝对可靠)——必须佩戴多层浸过醋液的粗麻布口罩,穿着严密的长袖衣物,操作前后用硫磺皂反复净手。他反复强调水银(汞)的剧毒,尤其强调其挥发蒸气的危害,要求周老窑工一旦感觉任何不适立即离开。
用于承托玻璃的,是一块厚重的、中心挖有浅凹槽的檀木板,凹槽形状与玻璃片匹配,边缘略高,以防液态汞流出。云湛将一片处理干净、边缘磨钝的玻璃片嵌入凹槽。取来极薄、捶打得异常均匀柔软的锡箔,小心地铺满玻璃背面,边缘与玻璃完全贴合,不能有丝毫皱褶或气泡。
然后,便是灌注水银。云湛用特制的、带细长尖嘴的陶壶,将预先称量好的、亮银色、沉重如液态金属的水银,以极其缓慢、稳定的速度,均匀地浇注在锡箔之上。水银那奇异的分量感和流动的金属光泽,让即使有心理准备的周老窑工也屏住了呼吸。
水银迅速浸润了锡箔,开始发生反应。两者接触的边缘,开始出现一种缓慢的、黏稠的融合迹象,锡箔逐渐失去其独立的金属光泽,与水银形成一种灰白色的、略带粘性的糊状物——锡汞齐。云湛用一根光滑的玉棒(防止污染反应),极其轻柔地从中心向四周刮动,确保水银与锡箔充分接触,形成均匀的汞齐层,并驱赶可能残留的气泡。
这个过程需要耐心和极度精细的控制。太多水银会流淌出来造成污染和浪费,太少则无法形成连续的反射层。反应本身也会释放微量汞蒸气。
当整个玻璃背面都被均匀的、灰白色光泽的锡汞齐覆盖后,云湛迅速将另一块预先准备好的、尺寸稍大的、中间掏空只留边框的厚重木板覆盖上去,压紧,用绳子捆绑固定。这是为了让汞齐层在压力下与玻璃背面紧密贴合,同时隔绝空气,促进反应完全,并初步控制汞蒸气。
压合的“镜胚”被小心地移至一个铺着厚厚生石灰(用于吸收可能溢出的微量汞)的密闭陶缸中,盖紧,静置。
等待是煎熬的,尤其在这个缺乏化学检测手段的时代。云湛只能根据记忆中的反应时间和现象来判断。期间,他通过陶缸预留的、用多层湿布封堵的细小观察孔,偶尔查看内部情况,并严格控制石室的通风——既要防止汞蒸气积聚,又不能因通风过畅导致温度剧烈变化影响反应。
大约三天后,云湛认为反应基本完成。他和周老窑工再次全副武装,在石室外打开陶缸。
一股极淡的、属于金属的无机气味飘出,很快被生石灰和通风稀释。取出压合的木框,小心揭开上层木板。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块背面覆盖着均匀的、略带银灰金属光泽固体层的玻璃片。锡汞齐已经基本固化,与玻璃结合牢固。
云湛用软布轻轻擦拭玻璃正面可能沾染的灰尘,然后,深吸一口气,将这块尚未装框的“镜子”,翻转过来。
他将镜面对准了自己。
石室内光线不算明亮,但当他的面容出现在那平滑的玻璃表面之后时,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云湛的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停滞了一瞬。
清晰!
前所未有的清晰!
铜镜中那种朦胧的、带着光晕和底色的影像彻底消失了。镜面中映出的,是一个真实到有些陌生的人像:略显苍白瘦削的脸颊,因长期熬夜和专注而带着疲惫却锐利明亮的眼睛,微微蹙起的眉头,甚至下巴上新冒出的、细微的青色胡茬……每一个细节都分毫毕现,如同另一个真实存在的、被无形屏障隔开的自己,正沉默地注视着他。光线在镜面上反射,带来一种冰冷的、却无比真实的质感。
成功了!真正意义上的水银镜!
“先……先生……”周老窑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颤抖。他站在侧后方,也看到了镜中云湛的影像,老眼圆睁,嘴巴微张,仿佛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妖术,“这……这是……把魂儿吸进去了?”
云湛压下心中的激荡,将镜子转向周老窑工。
当周老窑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布满皱纹、写满风霜与此刻震惊的脸时,他“啊”地一声低呼,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随即又忍不住上前,死死盯着镜面,伸出粗糙的手想要触摸,又猛地缩回,仿佛怕惊动了镜中的“另一个自己”。
“不是妖术,是格物之理。”云湛的声音在石室中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玻璃之清,让光无阻;水银与锡合,能如静水,将照入之光,尽数原路送回。故能纤毫毕现,如实景重现。”
他解释得很简单,但其中的原理对周老窑工而言依旧如同天书。他只知道,先生又创造了一样“神物”,一样能让所有人疯狂的神物!
云湛小心地将这第一面成功的镜子放在铺着软垫的托盘上,用红绸轻轻覆盖。背面尚未进行保护处理(计划涂刷多层生漆和桐油混合物以防氧化和汞蒸气缓慢释放),也还未装帧,但它的核心已经完成。
“周师傅,此间一切,绝不可泄露半字。参与之人,务必守口如瓶。此物关系之重,远超糖霜。”云湛郑重嘱咐。
“先生放心!小老儿晓得轻重!这……这东西,怕是比夜明珠还珍贵!”周老窑工连连点头,看向那红绸覆盖的托盘,眼神敬畏如同看待神坛贡品。
云湛没有立刻将镜子示人,而是又花费了几日,指导工匠用紫檀木制作了一个精巧的、带有合页可开合盖子的镜框,将镜子嵌入,背面涂覆多层保护漆,边缘以银丝勾勒云纹。一面精美绝伦、却又蕴含着超越时代技术的梳妆镜,终于彻底完成。
他选择在一个午后,阳光正好时,请林薇薇来到糖坊深处的这间静室。
林薇薇近来忙于应对“云记糖霜”带来的诸多事务和暗流,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不知云湛神秘相邀所为何事,但相信必有要事。
“小姐请看。”云湛没有多言,只是将那个覆盖着锦缎的紫檀木盒轻轻推到林薇薇面前。
林薇薇略带疑惑地看了云湛一眼,伸手揭开锦缎,打开盒盖。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射在盒内。
一面光华流转、清晰无比的镜子,静静地躺在丝绒衬垫上。镜框紫檀沉郁,银丝云纹雅致,但这一切,都无法掩盖那镜面本身带来的、摄人心魄的魔力。
林薇薇的目光落在镜面上。
下一刻,她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原地。
镜中,清晰地映出一张倾城的容颜。是她自己,却又仿佛不是。那眉眼,那鼻唇,每一处都熟悉,却又从未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如此……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眼前。她能看到自己眼中瞬间涌起的巨大震惊,能看到微微张开的、涂着淡色口脂的唇,甚至能看到一缕被窗外微风轻轻拂起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如此清晰,如此逼近,仿佛另一个活生生的林薇薇,被封印在了这方寸之间的晶莹之后,正用同样震惊的眼神回望着她。
时间仿佛凝固了。林薇薇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只是怔怔地、失神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那是她,又不是日常水盆中模糊的倒影,不是铜镜中泛黄朦胧的轮廓,而是一个无比真切、细节毕现的“存在”。
过了许久,或许只是一瞬,她才仿佛从一场极深的梦中惊醒,猛地吸了一口气,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触摸镜面,确认那影像的真实,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停住,悬在半空。
“这……这是……”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沙哑,目光却无法从镜子上移开。
“镜子。”云湛平静地回答,“以新制玻璃为基,背面施以秘法银层,可清晰映照,纤毫不失。”
林薇薇缓缓地、极其小心地伸出手,这次,她的指尖轻轻触碰到了冰凉的镜面。真实的触感传来,镜中的“她”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指尖与指尖在镜面相隔一层晶莹,仿佛即将触碰。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震撼、新奇、甚至一丝莫名敬畏的情绪,在她心中翻腾。她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见”过自己。这面镜子,仿佛揭开了一层始终存在的薄纱,将她最真实的面目,赤裸裸地呈现在自己眼前。
“云先生……”林薇薇终于抬起头,看向云湛,美眸中光华流转,之前的疲惫被一种极度复杂的情绪取代,“此物……此镜……价值连城!不,是无可估量!”
她瞬间想到了无数可能。这面镜子若是出现在广州城的贵妇圈中,会引发何等的疯狂?若是进献宫中……其意义,远超“云记糖霜”!这已不是奢侈享受,而是一种能够颠覆认知、彰显无上地位与神奇的“宝物”!
云湛看到了她眼中的震撼与瞬间涌起的商业和政治嗅觉,点了点头:“此镜制法,尤为艰险,原料珍稀,目前仅此一面。其意义,小姐想必明了。”
林薇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目光仍不由自主地飘向镜中那清晰的影像。她知道,云湛又一次,拿出了一件足以搅动风云的“神器”。
镜子静静地躺在盒中,反射着午后的阳光,也映照着这个时代顶尖的女子眼中,那无法平静的波澜。
清晰的魔力,已然降临。
而这面镜子所能照见的,绝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