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冬来得迟缓,寒意尚未浸透骨髓,但广州城中“云海明镜”拍出九千两的天价,以及之前“白玉盐”、“云记糖霜”掀起的波澜,却如同南国冬日里罕有的、带着咸腥与甜腻气息的飓风,其影响力已然越过五岭险阻,顺着官道驿路、商船客舫,一路北上,终于在这年关将至的时节,吹拂到了帝国的心脏——京城。
风带来的,不仅仅是茶余饭后的奇闻谈资,更裹挟着真金白银的利益流动、地方势力格局的微妙变化,以及那最引人遐想的、“奇术”、“点金”之类的神秘字眼。
这些信息,如同飘散的羽毛,有些落入市井巷陌,成为说书人新的段子;有些落入六部衙门文牍的边角,成为官员们审视地方“祥瑞”或“异动”的参考;而有些,则通过更隐秘、更直接的渠道,送达了某些有心人的案头。
京城,齐王府。
府邸坐落在皇城东侧,不算最显赫的地段,却自有一种深沉内敛的气度。虽已近年关,府内张灯结彩,却无过多喧哗,仆役行走悄然,护卫目光机警,处处透着与主人性子相合的、外松内紧的氛围。
书房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的严寒。齐王李景睿并未如其他兄弟般热衷于岁末的饮宴交游,他屏退了闲杂人等,只留两个最心腹的幕僚在侧。这位年近三旬的皇子,面容清俊,眉目疏朗,气质温润如玉,只一双眼睛开阖间偶有精光闪过,显露出与外表不符的深沉心机。他并非皇后所出,母族亦不算顶尖显贵,但在诸位皇子中,却以勤勉好学、礼贤下士、处事公允而颇得一些朝臣和清流的好评,是储君之位的有力竞争者之一。
此刻,他手中正拿着一份不算太厚、却装帧考究的密报,来自他在岭南布下的眼线。密报详细记述了近半年来,岭南林氏因盐、糖、镜三物而陡然崛起的经过,重点则落在了那个名叫“云湛”的客卿身上——从苦水营盐奴到“义士”,再到“白玉盐”、“云记糖霜”、“云海明镜”的创造者,其行事轨迹、所展现出的“奇技”,以及与林家的关系,条分缕析,虽不尽完备,却也勾勒出了一个清晰的轮廓。
李景睿看得很慢,手指无意识地在紫檀木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两个幕僚,一位姓徐,长髯儒雅,擅经史谋略;一位姓韩,精悍短须,通晓经济实务,都垂手侍立,静静等待。
良久,李景睿放下密报,轻轻吐出一口气,眼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
“白玉盐,色如凝脂,可省国用;云记糖霜,洁白胜雪,利逾黄金;云海明镜,光可鉴毫,价达九千……此三物,皆出此子之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更奇者,此子年不及弱冠,出身微贱,并无师承,却似凭空得了造化手段。徐先生,韩先生,你二人如何看?”
徐先生捋了捋长须,沉吟道:“殿下,此子确非常人。若密报无误,其所行之事,已非寻常工匠‘巧思’可囊括。制盐、熬糖之法,固有改良可能,然那‘明镜’……琉璃易得,如此清晰映照之镜,闻所未闻,恐涉秘传异术。然观其行事,并非一味藏私,亦知借林家之势,行商贾之道,敛财聚名,更懂得献‘白玉盐’于朝廷,获‘义士’之号以自保。有术,有智,亦知审时度势,非池中之物。”
韩先生则更关注实际:“殿下,无论其术何来,其所创之物,皆为敛财利器,且直指奢物贡品之利。林家因此,财力暴涨,于岭南已隐成一方豪强,触角渐伸盐、糖乃至未知之业。其与长孙家之争,看似商战,实则牵动地方利益格局。且‘白玉盐’关乎贡品,‘明镜’若献于宫中……其影响力恐不止于岭南。”
李景睿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回密报上“云湛”二字。这两个字,在他眼中,仿佛不再是简单的人名,而是与“巨利”、“奇术”、“变数”紧密相连的符号。
“永平侯府那边,近来与岭南长孙家走得很近?”他忽然问道。
韩先生点头:“是。永平侯近年颇有些……手头拮据,对地方孝敬索求日增。长孙家攀附,许以厚利,似有借侯府之势,打压林家、夺回贡盐之念。此前盐田袭击,虽无实证,恐与长孙家脱不了干系,背后未必没有侯府的默许。”
“永平侯……”李景睿嘴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这位侯爷辈分高,却庸碌贪财,在朝中依附于他的三哥魏王,是魏王拉拢勋贵的一枚棋子。魏王母族强盛,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是他在储位之争中最强劲的对手之一。
“所以,这云湛与林家,如今算是站在了魏王那边棋子所支持的对立面?”李景睿指尖轻点扶手。
“目前看来,确实如此。”徐先生道,“林家与长孙家已成死仇,长孙家依附永平侯,永平侯又与魏王殿下……关系匪浅。”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炉火噼啪,映照着李景睿陷入思索的脸庞。
一个掌握着点金奇术、能创造巨大财富、且天然与魏王势力有隙的人才……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庞大的、可以支撑许多事情的资金来源;意味着可能带来更多意想不到的“奇物”与技术,增强实力与声望;意味着在岭南这个富庶之地,打入一个楔子,牵制甚至削弱与魏王关联的势力;更意味着,若能将此人收归己用,或许能窥见那“奇术”背后的奥秘,带来更长远的、难以估量的好处。
风险呢?当然有。此子来历不明,术法诡异,恐难驾驭。骤然接触,可能打草惊蛇,引起魏王一方或宫中其他势力的警觉。且其与林家绑定甚深,林家是否愿意放手?此人野心如何,是否甘心为人所用?
利弊在心中飞快权衡。李景睿的眼中,渐渐凝聚起一种属于政治动物的、冷静而锐利的光芒。
“此子……有趣。”他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徐先生,你亲自执笔,以我私人名义,修书一封给岭南的沈墨言沈刺史。信不必提及云湛,只叙旧谊,问及岭南风物,感慨民生经济,赞其治下有方,偶得‘白玉盐’、‘糖霜’等新奇之物,亦是一方佳话。语气要平和,赞赏要含蓄,但要让沈刺史明白,本王对此间人事风物,颇有关注。”
这是第一步,通过赏识沈墨言政绩的方式,隐晦地表达对岭南事务(包括云湛相关)的兴趣,试探沈墨言的态度,也为后续可能的接触铺路。沈墨言并非魏王一派,且为人务实,或有争取可能。
“韩先生,”李景睿继续吩咐,“动用我们在岭南的暗线,不必直接接触云湛或林家,但要加强对云湛本人行踪、脾性、喜好,以及林家内部关系、尤其是林薇薇对此子态度的探查。要细,要密。另外,设法查清那‘云海明镜’的买主底细。九千两白银,绝非寻常商贾能轻易拿出,其背后恐有文章。”
“殿下英明。”两位幕僚齐声应道,心中了然,齐王殿下这是真正对那个叫云湛的岭南奇人,产生了浓厚的、带有明确目的的兴趣。
李景睿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庭院中覆着薄雪的松柏,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宫墙,望向了遥远的岭南。
盐可利国,糖可悦人,镜可鉴形。
而这个能带来盐、糖、镜的云湛,又能为他李景睿,带来什么呢?
权力之路,如同在冰面上行走,需要最坚实的支点,也需要打破坚冰的利器。
云湛的出现,像是一道意外劈开冰层的闪电,让他看到了冰层之下,那汹涌的暗流与可能存在的、通往对岸的捷径。
他不需要立刻将此人攥在手中,那太急,也太危险。
他只需要先投下一道关注的目光,如同棋手落下第一颗遥相呼应的棋子。
让那颗远在岭南的、不安分的棋子知道,在这京城最高的棋局之上,有一位执棋者,已经注意到了他的与众不同。
至于这颗棋子最终会走向何方,是为他所用,成为破局的利刃,还是被他人捷足先登,甚至反噬己身……
李景睿的嘴角,勾起一抹深不可测的弧度。
那就要看,谁的手段更高明,谁给出的价码,更符合这颗“奇子”的胃口了。
齐王的注目,如同无形无质的蛛丝,悄然越过千山万水,向着岭南,向着那座日益显赫的糖坊,向着那个名叫云湛的年轻人,飘荡而去。
一场跨越地域与阶层的博弈,就此埋下了最初的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