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盒静静躺在书案上,紫檀木的纹理在烛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玉佩温润,信笺素雅,却重逾千钧。云湛没有在临时厅堂多做停留,他带着锦盒,悄然回到了自己在糖坊深处那间更为隐秘、兼具书房与卧室功能的小室。他没有立刻再次阅读那封信,也没有碰触那块玉佩,只是将它们放在案头,然后独自一人,对着摇曳的烛火,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岭南冬夜的湿冷透过窗缝丝丝渗入,却被室内旺盛的炭火驱散。远处隐约传来糖坊守夜人的梆子声,更衬托出此处的寂静。
齐王李景睿。
这个名字,连同信中的措辞、气度,以及那份精准把握他处境与心理的洞察力,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对方的招揽,看似诚意拳拳,给予选择自由,实则是一步极高明的棋。既展示了自己的气度与实力(能如此迅速准确地找到他并传达信息),又将他置于不得不慎重抉择的境地。
“才高者谤兴,物珍者觎众。岭南虽佳,终非龙腾之地;商贾虽富,难免风雨飘摇。”
信中的话,并非虚言。长孙家及其背后的永平侯府、魏王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盐、糖、镜带来的巨大利益,如同孩童怀揣金砖行于闹市,没有足够强大的武力或权力庇护,迟早会引来更凶猛的掠夺。林家能护他一时,但随着蛋糕越做越大,林家自身也可能成为靶子,甚至可能在更大的压力下做出取舍。
而“经世之才”、“经纬天地”的期许,虽然可能只是招揽的溢美之词,却也隐隐触动了他内心深处那不甘于仅仅做一个富家翁或“奇技巧匠”的野望。穿越而来,手握超越时代的知识,难道只是为了积累财富,享受安逸吗?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没有相应的权力地位,再多的财富和奇技,也可能一朝倾覆。想要真正改变些什么,实现脑海中对未来工业社会的宏伟蓝图,权力,或者说,与最高权力的连接,几乎是不可或缺的阶梯。
齐王李景睿,在有限的听闻中,风评尚可,非暴虐无能之辈,且正处在争夺储位的进取期。投靠他,固然风险巨大(夺嫡失败者的下场往往凄惨),但潜在的回报也同样惊人。若能助其成功,自己便是从龙之臣,届时无论是推广技术、发展工业,还是实现其他抱负,都将拥有前所未有的便利和资源。
但,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对齐王本人及其团队有足够了解的基础上。政治斗争波谲云诡,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需要与人商议。而这个人选,几乎不需要思考——林薇薇。
于公,林家与他利益深度绑定,他的选择直接影响林家未来的走向。于私,林薇薇聪慧敏锐,对朝局和地方势力有着远超常人的洞察,是他目前最值得信任、也能提供最有价值意见的合作伙伴。
他让赵德柱连夜秘密前往林府,只带了一句口信:“锦盒已收,事关重大,请小姐务必前来一叙。”
约莫一个时辰后,林府后门悄然驶出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车,在夜色掩护下,绕了几条巷子,悄无声息地停在了糖坊一处偏僻侧门外。林薇薇披着一件厚重的深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在贴身丫鬟(实为心腹武婢)的护卫下,快速闪入门内,被等候的赵德柱直接引到了云湛的小室。
斗篷解下,露出林薇薇略显苍白却异常冷静的面容。显然,赵德柱的深夜传信让她意识到了事情的非常。她没有寒暄,目光直接落在了书案上那打开的锦盒和摊开的信笺上。
“齐王?”她拿起信,迅速浏览,秀眉越蹙越紧,看完后,又将目光投向那块螭龙玉佩,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边缘,沉默良久。
“小姐怎么看?”云湛等她放下信,才开口问道,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林薇薇没有立刻回答,她在室内缓缓踱步,炭火将她纤长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齐王李景睿,”她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云湛,“非嫡非长,母族不显,这是他的弱点。然其勤勉好学,礼贤下士,处事公允,在朝中清流与部分务实官员中口碑甚佳,这是他的长处。与魏王相比,魏王母族强盛,在勋贵中根基深厚,行事也更……张扬无忌。永平侯便是魏王笼络的勋贵之一。”
她顿了顿,继续分析:“齐王此时伸手,看中的,绝不仅仅是先生能为他带来多少金银。盐、糖、镜固然是巨利,但于一位志在储位的皇子而言,钱财虽重要,却非唯一。先生之‘奇’,在于能人所不能,能创前所未有之物。此等能力,用于治国,或可开源节流,强盛国力;用于……非常之时,或可出奇制胜。齐王信中‘经纬天地’之语,虽是招揽之词,却也未必没有几分真心期许。”
“风险呢?”云湛追问。
“风险?”林薇薇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卷入天家之事,何谈无险?成则从龙有功,败则身死族灭。齐王目前看似势弱于魏王,但储位之争,瞬息万变,并非全看眼前势力。陛下……似乎也对魏王过于倚仗外戚有所顾忌。齐王的机会,并非没有。”
她走到云湛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云先生,此事关键,在于您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若只想保眼前富贵,安稳度日,那便该婉拒齐王,甚至可设法将此事透露给沈刺史乃至……魏王那边,以示绝无二心,换取一时安宁,尽管这安宁未必长久。但若先生胸怀大志,不甘蛰伏,欲借风雷直上九霄,那么齐王伸出的这根橄榄枝,或许是眼下最快、也可能是最合适的一条登天之梯。”
她的分析清晰而冷静,利弊权衡得极为透彻,将选择的主动权完全交回给了云湛。
云湛默然。烛光在他眼中跳跃。林薇薇的话,与他自己的思考不谋而合。安稳?在这个时代,没有权力的安稳如同沙上城堡。他的野心,也不允许他仅仅满足于一个富商或技术专家的身份。
“齐王此人,品性如何?可能共事?”这是云湛最关心的问题之一。他可不想刚跳出长孙家的火坑,又入了一个刻薄寡恩或猜忌心重的皇子门下。
林薇薇沉吟道:“齐王风评,多言其‘温润宽和’,‘重信守诺’。然天家子弟,心思深沉,外人难以尽窥。不过,观其此次行事,遣密使而非明诏,赠私信而非王命,言‘私心相邀’,许‘自决之权’,至少表面功夫做得十足,懂得尊重人才,也懂得隐藏锋芒。比之某些骄横跋扈的皇子,或许更值得……赌上一赌。”
“赌”字出口,房间内气氛为之一凝。这确实是一场赌博,赌的是齐王的品性与能力,赌的是未来的政治风向,赌的是云湛自己的眼光和运气。
“林家……”云湛看向林薇薇,“若我决定接下,林家将如何自处?”
林薇薇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决断之色:“父亲那里,我会去说。林家与先生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先生若决定攀附齐王,林家自当跟随。齐王在朝中根基不深,正需地方助力与财源。我林家富甲岭南,又得先生之助,对齐王而言,亦是雪中送炭。只是,今后行事需更加谨慎隐秘,与长孙家乃至永平侯府的矛盾,也将正式摆上台面,再无转圜余地。”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却异常坚定:“但,这或许也是林家摆脱商贾局限,真正踏入……更高层面的机会。父亲年事已高,求稳居多,但薇薇以为,值此大变之世,固守一隅,未必安全。不如顺势而为,博一个泼天富贵与世代尊荣!”
这番话,显露了林薇薇作为商业世家继承人的魄力与野心,也让云湛看到了她与自己相似的、不甘平凡的一面。
至此,云湛心中已有定计。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枚螭龙玉佩,温润的触感传来。又看了看那封“知名不具”的信笺。
“小姐所言,甚合我意。”云湛缓缓道,“岭南虽好,终非久居之龙潭。齐王既有意,我便接下这橄榄枝。然,如何接,却需斟酌。”
他看向林薇薇:“信中说,可凭此玉寻沈墨言刺史。沈刺史态度不明,我们不宜直接亮明车马。可否请小姐通过可靠渠道,先向沈刺史透个风,言有京中贵人遣使赠玉,不明其意,请教刺史大人?试探其反应,也看看齐王与沈刺史之间的默契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先生思虑周全。”林薇薇点头,“沈刺史为人持重务实,对齐王应无恶感,但未必愿意过早卷入。我们如此试探,既表明了收到招揽,又留有余地,且尊重了他的位置。”
“此外,”云湛目光深邃,“在正式回应齐王之前,我们需加快脚步。糖坊要扩大,玻璃工艺要尽快稳定并尝试新的应用。盐田那边,新的过滤和滩晒改进方案也要提上日程。我们必须展现出更多的价值,让齐王觉得,招揽我们,是一笔极其划算的买卖。同时,也要积蓄我们自己的力量,无论是财力,还是……人力。”
他指的,不仅仅是工匠,更是忠诚的护卫和情报网络。既然决定踏上这条路,武装自己和扩展耳目,便是生存的必须。
林薇薇郑重点头:“我明白。林家会全力支持。银子、人手、渠道,先生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一些细节,包括如何保密,如何应对外界可能的刺探,以及初步与沈墨言接触的人选和说辞。
窗外,夜色渐淡,东方的天际隐隐透出一线灰白。
一场可能改变无数人命运的深夜密谈,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达成了共识。
云湛握紧了手中的玉佩。
齐王的橄榄枝,他决定接下。
这不仅是为了生存与自保,更是为了那深藏于心的、属于一个穿越者的、改变时代的野望。
风险与机遇并存,荆棘与荣光同路。
从这一刻起,他的战场,将不再局限于岭南的盐田与糖坊,而是延伸向了那座巍峨的、决定着帝国命运的京城,以及那最高权力场中,无声却惨烈的厮杀。
新的篇章,即将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