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朝都城,名曰“永京”。
时值初春,岭南已是草长莺飞,越往北行,春意便越发矜持。待到官道上的杨柳冒出嫩黄芽尖,车马行人渐密如织时,那座矗立在平原上的巨城轮廓,终于在晨雾中显露出它磅礴的身姿。
云湛坐在一辆青篷马车内,透过微微掀起的车帘,望向远方。
城墙高逾五丈,青灰色的砖石在初升的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城门如巨兽之口,吞吐着川流不息的人潮车马。城楼上旌旗招展,甲士的身影如剪影般挺立——那是与岭南戍卒截然不同的精锐气象,肃杀而威严。
“云先生,前面就是永定门了。”驾车的是林家一位老练的车夫,压低声音道,“按规矩,咱们得在此验牒排队入城。”
云湛微微颔首,放下车帘。
车内空间宽敞,铺着厚实的绒毯,角落固定着一个小巧的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账册、图纸,以及几本这个时代的典籍。他身侧搁着一个不起眼的樟木箱,箱内是此行进京最重要的“礼物”——数件经过数月改良后,透明度更高、器型更精巧的玻璃制品,以及一份详细记录新式制糖工艺改良要点、未来可能“研发方向”的密折。
此番进京,明面上的理由,是应齐王府“采购岭南新奇之物”的邀约,护送一批特制的“云海明镜”及“云记糖霜”珍品入府。暗地里,这是联盟建立后,双方第一次正式接触。齐王李景睿通过沈墨言传来口信:愿见云湛一面。
这是机会,也是考验。
马车随着人流缓缓向前移动。城门口,身着皂衣的城门吏查验着路引文书,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张面孔、每一件行李。轮到云湛这辆车时,车夫恭敬递上文书——用的是“云海商号”东家云湛的身份,籍贯岭南,来京“行商”。
城门吏翻开路引,目光在“云湛”二字上停留一瞬,又抬眼仔细打量了一下从车内探出半身的云湛。云湛今日穿着一身靛青色绸衫,外罩半旧驼绒披风,打扮寻常,但气质沉静,与寻常商贾略有不同。
“岭南来的?倒是远路。”城门吏例行公事地问,“所贩何物?”
“回官爷,主要是些岭南特产,糖霜、玳瑁、少许香料,另有几面琉璃镜,已与城中贵人府上有约。”车夫赔笑道,悄然将一小锭银子塞入文书夹页。
城门吏掂了掂文书,银子滑入袖中,面色稍霁。他看了一眼马车后跟着的两辆载货骡车,挥挥手:“进去吧。记住,京城地界,规矩多,莫要生事。”
“多谢官爷提点。”
马车驶过厚重的城门洞,光线一暗复又一明,喧嚣声浪扑面而来。
云湛真正踏入了永京。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仍让他心中微震。
笔直宽阔的朱雀大街以青石板铺就,可供八驾马车并行。两侧店铺鳞次栉比,旌旗招展,绸缎庄、金银铺、酒楼、茶肆、客栈……一眼望不到头。人流如织,士子、商贾、挑夫、小贩、僧道、妇女儿童,各色衣着,各种口音交织成一片嗡嗡的市声。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香气、脂粉味、牲畜气味,还有初春特有的泥土芬芳。
更远处,巍峨的宫城殿宇在北方天际线上露出一角飞檐,鎏金瓦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无声昭示着皇权的至高无上。
繁华,沸腾,秩序井然,却又潜藏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这就是帝国的中心,权力与财富汇聚之地,也是无数野心与阴谋滋生的温床。
马车沿着朱雀大街行驶了一段,拐入一条稍窄但依旧整洁的横街,最终停在一处闹中取静的院落前。黑漆大门并不张扬,门楣上悬着一块匾额,上书“归云别院”四字。这是林家早年在京城置办的产业之一,平日有老仆看守,位置便利又相对隐蔽,正适合云湛此次落脚。
院门打开,一名五十余岁、穿着整洁青布衣的老仆躬身相迎:“可是云先生?小老儿林安,奉家主之命,在此恭候。”
云湛下车,对林安点点头:“有劳。”
行李安顿妥当后,云湛只略作洗漱,便来到书房。林安已备好热茶,垂手侍立一旁。
“林伯,京城近日可有什么值得留意的风声?”云湛端起茶杯,问道。林薇薇事先交代过,林安在京城多年,为人老成,消息灵通。
林安略微躬身,低声道:“回先生,京城表面平静,但暗地里……因着储位未定,几位王爷明争暗斗从未停过。齐王殿下近来风头颇健,陛下前月赐其协理户部钱粮之事,虽非实缺,却是莫大信任。不过,魏王那边也不消停,听闻与长孙家走动频繁。永平侯府倒是低调,但侯爷执掌部分京营兵权,谁也不敢小觑。”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先生以商贾身份来京,虽与齐王府有约,但京中权贵眼线众多,难保无人留意。老仆斗胆建议,先生近日出入还需谨慎,尤其往来齐王府时。”
云湛若有所思:“齐王府那边,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齐王府一位姓杜的管事,三日前曾来问过先生行程,说若先生到了,便递个信去。”林安道,“看态度,颇为客气。”
杜管事?云湛心念一动,莫非是当初来岭南的使者杜衡?齐王让他负责与自己的联络,倒是合理。
“我知道了。晚些时候,我修书一封,劳烦林伯设法送到齐王府杜管事手中。”
“是。”
当日下午,云湛的书信便送到了齐王府。次日清晨,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便停在了归云别院侧门。
从车上下来的,果然是杜衡。他今日穿着寻常文士衣衫,但举止气度依旧不凡。见到云湛,他拱手微笑:“云先生,别来无恙。岭南一别,先生风采更胜往昔。”
“杜先生谬赞,请里面说话。”云湛将杜衡引入书房。
落座奉茶后,杜衡不再寒暄,开门见山:“殿下见到先生送来的‘章程’与样品,甚为欣喜。尤其那几面新制的琉璃镜,澄澈无瑕,视物毫发毕现,宫中匠作监也未必能有此工艺。殿下言,先生果然未曾辜负期待。”
云湛谦道:“殿下厚爱,湛唯有尽心竭力。此次进京所带之物,较前次又有改进。另有一份关于制糖工艺改良的设想,或许能进一步提升产出、降低成本,还请杜先生转呈殿下过目。”说着,他将准备好的密折和一个锦盒推到杜衡面前。
杜衡接过,并未当场打开,而是放入怀中,正色道:“殿下本想尽快与先生一见,但近日户部事务繁杂,陛下又偶染微恙,殿下需时常入宫侍疾,一时间难以安排稳妥会面。殿下让在下转告先生:少安毋躁,先在京中熟悉情形。殿下已安排妥当,三五日内,必有相见之机。”
云湛心中一凛。皇帝染恙?这消息可大可小。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关于皇帝健康的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朝局震荡。
“多谢殿下安排。湛自当静候。”云湛面上不动声色。
杜衡点点头,又略带深意地说:“先生初来京城,若有闲暇,不妨逛逛东西两市,听听茶楼酒肆间的议论。京城之地,消息流转极快,有时市井之言,亦能窥见几分风向。只是,”他语气微沉,“先生需记得,在这永京城内,耳目众多。长孙家、永平侯府,乃至其他各方,未必没有留意先生行踪。殿下虽有心维护,但有些场面,还需先生自己谨慎应对。”
这话已是明示。云湛的存在,或许已被某些对手关注。
“湛明白,必会小心。”
杜衡又交代了几句联络方式与注意事项,便起身告辞,如来时一般悄然离去。
送走杜衡,云湛独立院中,望着北方宫城的方向。
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他却感到一丝寒意。
京城的水,果然深不可测。齐王的延后召见,是确实抽不开身,还是有意观察他在京中的反应?皇帝的病情,究竟如何?杜衡的警告,意味着他或许已经暴露在对手的视野中。
但这正是他选择这条路时必须面对的局面。
他回到书房,铺开纸张,开始记录今日所见所闻所思。从城门吏的查验,到街市的繁华,再到杜衡话语中的每一个细节。在这信息纷杂的权力中心,敏锐的观察与冷静的分析,是生存的基础。
写罢,他吹干墨迹,将纸页收入一个带锁的抽屉。
随后,他换了身更普通的棉布衣衫,戴上一顶遮阳的范阳笠,对林安道:“林伯,我出去走走,看看京城风物。”
既然齐王让他熟悉情形,杜衡建议他听听市井之声,那便从这最表象也最真实的繁华街市开始吧。
踏出归云别院侧门,融入永京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叫卖声、议价声、车马声、孩童嬉笑声,交织成一片旺盛蓬勃的生活图景。琳琅满目的商品,摩肩接踵的人群,无不展示着这个帝国都城的富庶与活力。
但云湛的目光,偶尔会掠过那些在高门大户前肃立的护院,掠过街角看似闲谈、目光却不时扫视路人的汉子,掠过茶楼二层雅间垂下的竹帘后隐约的人影。
繁华之下,暗流涌动。
他走过一个卖瓷器的小摊,拿起一只青瓷碗细细端详。摊主热情招呼:“客官好眼力,这是龙泉新到的货色,釉色正着呢!”
云湛放下碗,笑了笑,继续向前。
在路过一间门面颇大的绸缎庄时,他眼角余光瞥见庄内柜台后,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似乎在自己经过时,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拨弄算盘。
很自然的一瞥,却让云湛心中微动。
他没有停留,步伐如常地转入另一条街巷。
看来,杜衡的警告并非空穴来风。
这京华烟云,旖旎绚烂,却也迷雾重重。而他,已然踏入其中。
前方的路,需得更谨慎地走了。但同样,机会也可能潜藏在这重重的迷雾与暗流之中。
他抬起头,望向被鳞次栉比的屋宇分割成长条的天空。
天色尚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