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器监匠作工坊的情形,比武库稍好,却也有限。数十座大小不一的炼铁炉、锻炉、退火窑分布在各处院落,黑烟滚滚,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匠人们赤膊劳作,汗流浃背,看起来一片繁忙景象。
然而,在云湛这位“内行”眼中,问题同样触目惊心。
炼铁炉多为传统的小型竖炉或坩埚炉,燃料以木炭为主,但木炭质量参差不齐,影响了炉温与铁水纯净度。炉体本身保养不佳,耐火砖破损严重,热量散失巨大。最重要的是,这些炉子各自为政,每一炉炼出的铁水质地、成分都有差异,全凭炉前匠师的经验“看火候”,毫无标准可言。
锻打工坊更是如此。铁料加热后,由匠人手工捶打成型,力度、次数、折叠锻打的层数,全凭师傅手感与习惯。同一批铁料,不同匠人打出的刀胚,性能可能天差地别。所谓的“百炼钢”,在这里更像是“碰运气钢”,且效率低下。
云湛在工坊内巡视了近两个时辰,与几位看似老实本分、技艺相对熟练的老匠人简单交谈,又仔细查看了几处关键的物料堆场和半成品存放处,心中那改良方案的雏形,渐渐清晰,却也变得更加沉重。
仅仅优化现有流程、加强检验,或许能剔除最劣等的成品,将粗制滥造的比例降低一些,但想从根本上提升军械质量,尤其是刀剑甲片这类对材料性能要求极高的部件,必须从源头上解决问题——铁的冶炼质量。
回到军器监临时为他安排的、位于监正值房隔壁的一间略显简陋的公事房,云湛屏退左右,只留下赵德柱守在门外。他摊开纸笔,开始勾画。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一旦提出,必将石破天惊,甚至可能被视为“异想天开”、“劳民伤财”。但若想真正造出堪用的军械,这是绕不开的一步。
沉吟良久,直到暮色四合,公事房内点起了灯烛,云湛才停笔。纸上画着一个结构相对复杂的竖炉草图,旁边标注着尺寸、风道、烟囱、出铁口、耐火材料要求等简要说明,还有一系列关于炉料配比(铁矿、焦炭——他标注为“精炼石炭”、石灰石)、鼓风要求(他想到的是尝试改进水排或畜力鼓风,加大风量与风压)、以及初步的“标准化”冶炼流程设想。
这不是现代高炉,但相较于这个时代普遍使用的小型竖炉或坩埚炉,它更大,结构更合理,追求更高的炉温和更稳定的铁水质量,可以视作一种原始高炉或改进型大型坚炉。云湛将其暂命名为“聚元炉”,取“汇聚火力,熔炼精元”之意。
建造这样一座炉子,需要专业的窑炉工匠(这方面可以请鲁寿山推荐或从琉璃行当借调懂耐火材料的匠人)、大量的特定耐火砖、优质的“石炭”(需先行尝试焦化工艺以获得初步的焦炭)、更强大的鼓风设备、以及对铁矿和熔剂的预处理(破碎、筛选)。更重要的是,它需要时间,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
而这些,恰恰是皇帝给的四十日期限内,最缺乏的东西。
但云湛决定,必须提出来。哪怕暂时无法立刻建成,也要作为一个明确的、长远的技术方向和施压工具。同时,他可以先以“试验”为名,建造一个缩小版的、结构简化的“试验炉”,用于验证焦炭炼铁、改进鼓风等关键技术的可行性,并尝试小批量生产质量更稳定的“试验铁”,用于打造那五百把刀和部分箭簇。这样,既能应对眼前的紧急任务,又能为未来的真正革新积累经验、培养人员、争取时间和资源。
理清思路,云湛连夜求见齐王李景睿。此事,必须先获得齐王的支持,才有可能上达天听,并获得必要的资源倾斜。
齐王府,书房。烛火下,李景睿仔细看着云湛带来的草图与说明,眉头越皱越紧。
“聚元炉……统一冶炼,提升铁水质量……”李景睿低声重复,目光锐利地看向云湛,“云先生,此炉建成,确能大幅提升铁质?”
“回殿下,此炉设计,旨在提升炉温、稳定炉况、改善铁水纯净度与均匀性。”云湛解释道,“炉温更高,可更有效去除杂质;炉况稳定,则每炉产出之铁水性质相近;配合预处理后的精料与强效鼓风,有望得到比现有军器监所产,品质更高、更稳定的‘熟铁’乃至初步的‘低碳钢’。以此为材,打造刀剑甲片,其韧性、硬度、耐腐蚀性,皆可望有显着提升。”
“需要多少时间?多少银钱?”李景睿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云湛如实相告:“若要建成图中规模之完整‘聚元炉’,并配套相应料场、鼓风、耐火窑等,以军器监目前之人力物力及……可能的阻力,即便全力以赴,恐也需三月以上。耗费……初步估算,不低于五万两白银。”
“五万两!三个月!”李景睿倒吸一口凉气,“父皇只给了四十日!而且,如今朝中为北疆战事、赈灾、边军粮饷已焦头烂额,户部绝不可能轻易拨付如此巨款,用于建造一座‘可能有用’的新炉!”
“殿下,完整炉体确需时日与巨资。”云湛早有准备,“故臣建议,双管齐下。其一,以‘应急试验’为名,在军器监内僻静处,先建一小型的‘试验炉’,规模约为大炉三成,结构从简,重点试验‘焦炭’(精炼石炭)炼铁、改进鼓风、及标准冶炼流程。此炉建造快,耗费相对少,约需五千两,二十日内或可试炼。所产‘试验铁’,品质应优于现行铁料,可用于打造那五百把‘改良刀’及部分箭簇,以解燃眉之急,亦可用成果向陛下及朝中证明新法之效。”
“其二,”云湛继续道,“同时将‘聚元炉’全图及长远规划,作为‘军械制造根本革新之要策’正式上奏陛下。不求立刻拨款兴建,但求陛下认可此方向,并准予在‘试验炉’成功后,由殿下主持,逐步筹措资源,择机开建。此为长远之计,亦是彻底扭转军工颓势之关键。”
李景睿手指敲击桌面,陷入沉思。云湛的计划,既有应对眼前压力的务实举措(试验炉),又有着眼未来的宏大构想(聚元炉),思路清晰。但风险同样巨大。试验炉若失败,或所产铁料改进不明显,则不仅四十日期限任务难完成,更会严重打击革新声望,甚至给对手以口实。而提出建造大型聚元炉的构想,势必触动现有利益格局,引发工部、乃至朝中保守势力的激烈反对。
“试验炉……二十日内建成试炼,五千两银子……”李景睿权衡着,“银子,本王或可先从王府公账及‘京华奇珍会’的利润中暂挪一部分。人力……军器监的匠人恐怕难以指望,且易走漏风声。”
“殿下,臣从岭南调来的铁匠、皮匠,以及鲁大师推荐的懂耐火材料的弟子,已陆续抵京。他们可靠,且对臣之方法有一定了解。试验炉的建造与初期的试验,可以他们为骨干,辅以少数从军器监中挑选出的、背景相对简单、手艺尚可、且有改良意愿的年轻匠人,在相对独立、保密的环境中进行。”云湛道,“所需特殊耐火砖,可委托鲁大师的‘宝光阁’秘密烧制一部分;焦炭的试制,可在京郊我们自己的隐秘工坊进行。尽量避开军器监原有的腐朽体系。”
李景睿眼睛一亮:“如此甚好!将核心试验掌握在自己人手中!只是……军器监那边,吴监正等人,岂会坐视你在其辖地内另起炉灶?还有物料……”
“所以需要殿下的令谕与支持。”云湛拱手,“请殿下以‘奉旨督办、特许试验’之名,行文军器监,准予臣在监内划出一块独立区域,专用于‘应急改良试验’,一应物料支取、人员调用,见此令谕即需配合,不得延误阻挠。若有阴奉阳违、故意刁难者,殿下可请旨严惩。至于吴监正等人……”云湛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他们自身难保,若聪明些,便该知道此时配合,或许还能将功折罪;若敢作梗,正好借此机会,揪出几个蠹虫,杀鸡儆猴,也为后续革新扫清些障碍。”
李景睿看着云湛冷静而决断的眼神,心中赞赏更甚。此人不仅有奇技,更有胆魄与手腕,懂得借势,也敢于亮剑。
“好!就依先生之策!”李景睿终于下定决心,“本王明日便进宫,向父皇禀明‘试验炉’之策,并请旨给予你专断之权。奏章中亦会提及‘聚元炉’长远构想,探探父皇口风。银子、人手,本王来协调。先生只管放手去干!四十日之期,首要确保那五百刀、三千箭、两百甲能过关!试验炉之事,务必谨慎保密,成功之前,尽量低调。”
“臣,领命!”云湛肃然应道。
夜色已深,云湛离开齐王府时,星斗满天。他知道,自己刚刚推动了一块沉重的、关乎帝国军工命运的巨石。前方是未知的险滩,是利益的荆棘,是时间的悬崖。
但他别无选择。
聚元炉的构想,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必将激起千层浪。
而这浪,是会将朽木彻底冲垮,还是会将他这投石者一同吞噬?
答案,就在那即将点燃的试验炉火之中,在那四十日倒计时的滴答声里。
云湛抬头望了望星空,深深吸了一口夏夜微凉的空气,迈步走向那沉沉夜色中,如同巨兽般蛰伏的军器监方向。
战斗,已经打响。而他,必须赢下这第一场关键的技术攻坚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