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莹的“滩晒盐”如同秋日的霜华,迅速铺满了结晶池底。当工人们用特制的木耙将第一担雪白、干燥、颗粒均匀的盐晶收集起来,装入麻袋时,整个盐田再次陷入了狂欢。这不再是侥幸的几缕盐花,而是实实在在、触手可及的丰硕成果!
产量数据很快被粗略统计出来,仅仅这最先投入使用的小部分结晶池,产出就远超同等面积下煎煮法数日的辛苦所得!而且,这盐无需消耗一根柴薪,品质更是稳定在“雪盐”的级别,甚至因为自然结晶的缘故,口感更为纯净。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再也无法禁锢在这僻静的海湾。
首先震动的是林家内部。
当林承宗和林薇薇亲眼看到那堆积如小山的雪盐,亲自品尝确认其品质无误,并听到宋先生汇报那低到令人发指的成本和惊人的亩产预估时,父女二人相视无言,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狂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狂喜自不必说,这“滩晒法”的成功,意味着林家握住了一柄足以横扫盐业的利剑。假以时日,林家将成为行业当之无愧的巨无霸。
凝重,则源于这柄利剑过于锋利,必将引来无数贪婪与忌惮的目光。
林承宗当即下令,扩大试验盐田规模,同时严密封锁核心技术与具体产出数据,对外只宣称是在改进煎煮法,偶得良盐。
然而,“林家湾出了不用柴火就能晒出的上等好盐”这样的奇闻,还是伴随着商队、旅人的口耳相传,如同水银泻地般,无可阻挡地扩散开来。尤其是“贡盐”二字,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特定的圈子里炸开了锅。
大岐朝盐政,官营为主,但亦有部分优质盐井、盐场被指定为“贡盐”产地,其产出专供宫廷及勋贵,利润丰厚,更是地位的象征。岭南道的贡盐份额,多年来主要由以长孙家为首的几个世家把持。长孙家盘踞岭南多年,树大根深,与官场关系盘根错节,其经营的“玉晶盐”一直是贡盐中的上品。
林家“滩晒盐”的出现,尤其是其恐怖的产量和成本优势,如同一块巨石,重重砸进了这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深水之中。
岭南州治,广州城,长孙府邸。
书房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的沉闷。家主长孙弘,年约六旬,面容清癯,眼神阴鸷,手指缓缓捻动着一串紫檀佛珠。他面前,摆放着一小包林家流出的“滩晒盐”样品,洁白晶莹,品相无可挑剔。
下首坐着他的长子长孙明,以及负责盐业事务的大管事。
“查清楚了吗?林家这盐,究竟是何来路?”长孙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大管事连忙躬身,语气带着难以置信:“回家主,多方打探,似乎……似乎真是晒出来的。他们在城东海湾弄了一大片池子,引海水日晒,便得此盐。并非煎煮,也非谎言。”
“日晒成盐?”长孙明,一个三十多岁的精悍男子,闻言嗤笑一声,“荒谬!无稽之谈!定是林家故弄玄虚,掩盖其真正的秘法!”
“起初我等也是如此认为,”大管事苦笑道,“但咱们安插的人回报,那盐田规模极大,确实不见灶火烟囱,且林家近日大肆收购滩涂,动作频频,不似作伪。更重要的是,这盐……品质极佳,成本……据说低得可怕。”
最后那句话,让长孙弘捻动佛珠的手指顿住了。他睁开半闭的眼睛,盯着那包盐,眸中寒光闪烁。
品质极佳,成本低廉。
这八个字,对于依赖“玉晶盐”维持贡盐地位和巨额利润的长孙家来说,是致命的威胁。
“父亲,”长孙明脸色阴沉下来,“若任其发展,不出一年,林家凭借此盐,必能冲击贡盐之选!届时,我长孙家……”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书房内的三人都明白。贡盐资格不仅仅是利润,更是政治地位的象征。失去了贡盐资格,长孙家在岭南的影响力将大打折扣。
“林家……林承宗,倒是养了个好女儿,找了个‘好’客卿。”长孙弘的声音冰冷,带着一丝杀意,“听说,弄出这盐的,是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叫云湛?”
“正是,原是苦水营一盐奴,被林薇薇赎出,奉为上宾。”
“盐奴?上宾?”长孙弘嘴角扯起一抹残酷的冷笑,“林承宗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既然如此,便让他知道,有些规矩,不是那么容易破的。”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明儿,你去见一见陈别驾(州刺史佐官),他欠我们长孙家一个人情。告诉他,林家以邪法制盐,恐有不洁,玷污贡品,有损天家体面。请州府出面,查验林家盐场,暂停其新盐流出,以待详查。”
这是官面上的手段,借官府之力,以“质量”、“规制”为名,行打压之实。
“是,父亲!”长孙明眼中闪过狠厉。
“还有,”长孙弘继续道,“给下面依附我们的盐商、灶户通个气,林家这盐,来路不正,价格低廉必是偷工减料所致,让他们联合起来,抵制林家新盐。在市面上,我不希望看到太多这种东西。”
商业上的围剿,制造舆论,孤立林家。
“明白!”大管事躬身领命。
“至于那个云湛……”长孙弘目光幽深,“找个机会,‘请’过来问问话。若识相,为我所用,不妨留他一条生路。若是不识抬举……”
他没有说下去,但书房内的温度仿佛骤然降低。
长孙明和大管事心领神会,齐齐应道:“是!”
很快,无形的压力开始向林家汇聚。
先是州府衙门派来了书吏,态度倨傲,声称接到举报,林家新盐制法不合古制,恐有杂质,要求入盐田查验,并暂停新盐发售,等待官府核定。
接着,市面上开始流传谣言,说林家“滩晒盐”乃是用邪术所得,内含不洁之物,长期食用会损害身体,甚至有人说那盐田底下埋了符咒,才引得来盐。
一些原本与林家有所往来、或是对新盐感兴趣的商人,也开始变得犹豫观望,甚至明确表示不敢进货,生怕惹上麻烦。
林府之内,气氛凝重。
林承宗面色沉静,但紧蹙的眉头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林薇薇更是气愤难当。
“父亲,长孙家这是赤裸裸的打压!那陈别驾分明就是他们的人!”
“稍安勿躁。”林承宗摆了摆手,“官面上的压力,我来周旋。至于市井流言,清者自清,但也需有所应对。薇薇,你让下面的人准备一些新盐,分送各家商会、乃至普通百姓,让他们自行品鉴。事实,胜于雄辩。”
他看向一直沉默坐在下首的云湛:“云先生,盐田那边,还需加快进度,尽快形成规模产量。同时,这盐的品质,可能做到更上一层楼?若能拿出无可挑剔的极品,一切谣言,不攻自破。”
云湛抬起头,目光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家主放心,盐田扩建已在全力进行。至于品质,”他嘴角微扬,露出一丝自信的弧度,“‘滩晒盐’只是开始。真正的‘玉盐’,尚未出世。”
贡盐之争,已然拉开序幕。
这不仅是商业利益的争夺,更是新旧势力的碰撞,是传统与变革的角力。
云湛知道,他带来的风暴,终于开始席卷更广阔的天地。而他和他的“滩晒法”,便是这场风暴无可争议的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