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沈墨言那句“据实上奏”的承诺,并非虚言。岭南道观察使的加急奏疏,连同数匣精心封装、品质最佳的“白玉盐”(滩晒盐被正式定名)样品,以及沈墨言亲笔撰写的、详尽描述新盐制法、品质对比乃至云湛那番“利于国力,厚乎民生”论述的条陈,通过驿道快马,星夜兼程,直送京师。
盐政无小事,更何况涉及可能改变旧制的新法与贡品。奏疏与盐样被送入了宫中,很快摆放在了御书房那位勤勉的中年帝王案头。
据说,皇帝先是饶有兴致地观察了那洁白晶莹、颗粒均匀的盐样,又命内侍取来御膳房所用上等青盐对比。观色、溶解、品尝之后,这位素来重视实务的君王沉默了许久。
接着,他仔细阅览了沈墨言的条陈。当看到云湛关于节省柴薪、解放劳力、充实国库、惠及百姓的论述时,更是反复看了几遍,并用朱笔在一旁做了批注。
数日后,一场小范围的御前议事在偏殿举行,参与者仅有皇帝、户部尚书及几位心腹重臣。议题便是岭南新盐及可能的贡盐改制。
朝堂之上,自然也有不同声音。保守者认为祖制不可轻变,贡盐关乎天家体面,岂能骤易?且新法未经长期验证,恐有不稳。更有与长孙家利益相关者,或明或暗地提出质疑。
然而,皇帝的态度似乎已然倾向。他让内侍当众演示了新盐与旧盐的对比,并将沈墨言条陈中关于国计民生的部分,着重点出。
“盐铁之利,国之血脉。旧法煎煮,耗费甚巨,朕早有耳闻。”皇帝的声音在殿中回响,“今有此新法,若真能如奏疏所言,省费而增效,产优而价平,于国于民,善莫大焉。岭南沈墨言非虚浮之人,其奏当有所本。”
“至于贡盐,”皇帝话锋一转,“宫中用度,自当取天下至精至纯者。此‘白玉盐’朕已亲尝,确胜旧贡。且新法若成,盐利倍增,国库充盈,此乃实事。祖宗制度,亦当因时而变,趋利除弊。”
皇帝金口一开,风向立转。
又过了半月余,在长孙家还在四处活动、试图力挽狂澜之际,来自京师的使者,携带着盖有玉玺的明黄诏书,抵达了岭南林家。
那一日,林府中门大开,香案高设。林家上下,无论主仆,皆沐浴更衣,恭敬肃立。云湛也被要求穿上了一身崭新的青色长衫,站在林承宗与林薇薇身后稍侧的位置。盐田的主要管事、老葛、石头等人,也得以在远处观礼。
天使宣旨,声音洪亮,响彻庭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岭南有盐,色如凝脂,质若霜雪,谓之‘白玉’,乃天地精华,人力巧思所共凝。兹有林氏,克绍箕裘,勤研盐法,革新除弊,所献‘白玉盐’晶莹纯澈,咸味中和,朕甚嘉之。盐乃民食所需,国用所系,林氏新法,省费增效,有利民生,实堪旌表。”
旨意首先肯定了白玉盐的品质和林家的贡献。
“着即擢升岭南林氏为皇家贡盐供应商,自明年始,岁贡‘白玉盐’三千担。望尔等精益求精,永保贡品之优,不负朕望。”
三千担!正式成为贡盐供应商!虽然数量看似不多,但这代表的是无上的荣耀和稳固的皇室背书!其带来的隐性利益和行业地位提升,无法估量!
林承宗带领全家叩首谢恩,声音微颤:“臣,林承宗,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而,旨意并未结束。
天使目光扫过众人,继续宣道:“另据察,新盐之法,乃林氏客卿云湛所创。云湛虽出身微末,然敏思善行,巧借自然之力,革故鼎新,其法既利朝廷,亦惠黎庶,忠心可嘉,才具可用。特赐云湛‘义士’称号,赏白银千两,绢帛五十匹,以彰其功。钦此!”
“义士”!
这个称号并非官身,却是由朝廷正式颁赐,代表着官方对其德行与才能的认可!尤其是在“士农工商”等级森严的时代,对于一个脱籍不久的盐奴而言,这无异于一道耀眼的光环,一道极具分量的护身符!更不用说那实实在在的千两白银和五十匹绢帛的厚赏!
庭院中再次响起叩谢皇恩的声音,但这一次,许多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个依旧躬身垂首、看似平静的青色身影。
云湛也依礼谢恩,心中却无太多波澜。皇帝的认可和赏赐,是对“滩晒法”价值的最高肯定,也是他计划中的重要一步。这“义士”称号和赏赐,能为他挡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提供更大的活动空间。但他更清楚,这荣耀与赏赐的背后,是更加灼热的目光和更加复杂的利益漩涡。
长孙家一方的人,脸色早已惨白如纸。御笔亲点,乾坤已定。他们多年经营的贡盐地位,竟真被这横空出世的“白玉盐”和那个叫云湛的年轻人,硬生生夺走了!那份诏书,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们的心上。
仪式结束,天使被恭敬请入内堂款待。林府内外,却已陷入了巨大的欢腾之中。仆役们奔走相告,与有荣焉。林承宗更是下令,全府上下皆有赏赐。
云湛婉拒了林家为他举办的庆贺宴席,只收了赏赐,便带着老葛和石头,低调地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关上院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老葛和石头仍然沉浸在巨大的激动中,看着云湛,眼神如同仰望神明。
“云三哥……不,云先生!您现在可是朝廷钦赐的‘义士’了!”石头语无伦次。
云湛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却投向北方京师的方向,深邃难明。
御笔亲点,是巅峰,也是新的起点。
贡盐供应商的身份,意味着林家和他,将被置于更高、也更危险的平台之上。
“义士”的称号能挡明枪,却未必防得住暗箭。
而接下来,要面对的不再仅仅是长孙家这样的商业对手,可能还有朝中不同的派系,以及其他虎视眈眈的势力。
他将那卷明黄的诏书副本仔细收好,又将御赐的银两和绢帛清点入库。
这些,都是资源,是筹码。
他知道,真正的挑战,随着这道旨意,才刚刚开始。他必须利用这来之不易的喘息之机,加速发展,积蓄力量。
工业革命的种子已经破土,获得了最高层的阳光雨露。但能否长成参天大树,还要看能否扛得住接下来的风霜雨雪,以及……那些试图将幼苗扼杀或据为己有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