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再临归云别院,是在云湛御前问对后的第三日。
这一回的阵仗,比上次更正式些。宣旨的依然是那位刘宦官,但身边除了小黄门和禁军,还多了一位身着浅绯色官袍、头戴乌纱的官员,看补子图案,应是工部或相关衙门的属官。
“岭南匠户云湛,接旨——”
云湛依礼拜倒,心中已然有所预感。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观岭南云湛,心思机巧,格物有得,所制白玉盐、水晶糖霜、云海明镜诸物,皆利于国用,悦于内廷,颇彰利用厚生之旨。其人工巧而识理,可为匠作之楷模。特擢授将作监丞(注:正九品上),隶工部,专司奇巧器用研制改良之事,并准其阅览工部相关匠籍图册,以备咨询。望其勤勉王事,精益求精,勿负朕望。钦此。”
将作监丞!
虽然只是正九品上,在京城官员多如牛毛的永京,堪称微末小官,但这却是实实在在的朝廷命官官身!更重要的是,“专司奇巧器用研制改良”、“准其阅览工部相关匠籍图册”,这等于给了云湛一个合法的身份和权限,去接触、研究、甚至改良官方的匠作技术,并有机会将他的技术以官方名义推广。这远比赏赐金银财帛更有价值,是一道通向帝国技术核心的桥梁,也是对他“巧匠”身份的正式官方背书。
“微臣领旨,叩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云湛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与恭谨,双手高举接过圣旨。
刘宦官笑眯眯地拱手:“恭喜云监丞!陛下对监丞可是青眼有加,这‘专司奇巧器用研制改良’的差事,可是特旨特设,以往少有。这位是工部虞部司的刘主事(注:从九品上),日后监丞在工部行走,若有杂务,可寻刘主事协助。”
那位刘主事上前一步,脸上带着官场标准的笑容,对云湛这个新鲜出炉的同僚(虽然品级比他高半级)拱手道:“下官刘彦,见过云监丞。恭喜监丞高升。日后监丞若需查阅匠籍图册,或需调用工部物料、匠役,按章程报备即可,下官自当协助办理。”
“有劳刘主事。”云湛还礼。他看得出这位刘主事笑容下的审视与些许不以为然——一个骤然得官的匠户,在这些科举正途出身的官员眼中,终究是“异类”。但表面功夫总要做足。
宣旨完毕,照例有赏赐随行:一套崭新的浅青色官服(九品官服),乌纱帽,槐木笏板,还有一方小小的“将作监丞”铜印。虽都是制式之物,但象征意义重大。
送走天使与工部官员,林安激动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捧着那套官服看了又看:“先生……不,老爷!您如今是官身了!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老奴这就去准备香案,祭告祖先……”
“林伯,不必忙这些虚礼。”云湛平静地打断他,但眼中也有光芒闪动。他轻轻抚摸着那冰凉光滑的铜印,印文篆刻清晰。有了这个,他便不再是纯粹的“商贾”或“匠户”,而是有了官方身份的“技术官僚”。这在重农抑商、士农工商等级森严的时代,是一次至关重要的跃升。许多以前不便做的事情,如今可以借着这个身份去尝试;许多以前需要绕开的关卡,如今可以正大光明地通行。
更重要的是,这是皇帝金口玉言、御笔亲封。这份“简在帝心”的荣耀,本身就是一层护身符。只要他不犯下大逆不道的过错,齐王的对手们想动他,就得掂量掂量皇帝的态度。
“将这个消息,尽快告知齐王殿下和岭南。”云湛吩咐道,“另外,准备一份正式的谢恩折子,我要亲笔书写,通过通政司递上去。还有,明日一早,我便要去工部报到。”
“是,老爷!”林安喜滋滋地应下,连称呼都立刻改了。
消息很快传开。
齐王府中,李景睿闻讯,抚掌大笑:“好!父皇此举,深合孤意!云湛有了这个官身,许多事便好办多了。传话给云湛,让他安心履职,不必有太多顾虑。工部那边,孤自会打招呼。”
岭南林府,林薇薇收到飞鸽传书,看着纸上“御笔亲封将作监丞”八字,久久不语,最终轻叹一声,既是欣慰,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云湛这一步,跨得比她预想的更快、更远。这意味着林家与他的捆绑更深,也意味着风险与机遇同步放大。
而东宫,得到消息的时间甚至比齐王府还早。
太子李景隆将手中的茶盏重重顿在案上,瓷盏与紫檀木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出,烫红了他指尖也浑然不觉。
“将作监丞……专司奇巧器用……”他脸色阴沉,“父皇这是要将他抬举到什么地步?一个匠户,摇身一变成了朝廷命官,还能查阅工部匠籍图册!老四……好手段!”
张珩肃立一旁,眉头微皱:“殿下息怒。陛下此举,固然有齐王推动,但也是云湛其人确有可取之处,且其‘格物致知’之言,契合陛下近来倡导‘实学’之心。此时若再明着反对,恐触怒陛下。”
“难道就看着他借着这个身份,在老四的支持下,在工部站稳脚跟,弄出更多花样来?”李景隆怒道。
赵元楷小心翼翼道:“殿下,将作监丞虽有了官身,但品级低微,在工部并无实权,不过是陛下特设的一个‘顾问’性质的闲差。工部上下,盘根错节,多是按部就班、讲究资历出身之人。一个骤得的匠户官员,进去之后,怕是寸步难行,光是同僚的排挤、胥吏的刁难,就够他受的。或许……无需我等动手,他自己便会碰得头破血流。”
张珩却摇头:“不可小觑。陛下既亲封,又给予阅览匠籍图册之权,这便是明示工部不得过分刁难。且云湛此人,心思机敏,观其御前对答便知,非是只懂技术的愚鲁匠人。他若懂得借势,又有齐王暗中支持,未必不能打开局面。”
他看向太子,建议道:“殿下,事已至此,强硬打压已非上策。不若……顺势而为。殿下可命我等也留意工部及将作监中可用之人,或对匠作改良有心者,加以笼络提拔。同时,对云湛此人,表面上不妨示好,甚至可以东宫名义,对其‘精于匠作、利国利民’表示嘉许。一来显得殿下胸怀宽广,惜才爱才;二来,或可缓和其敌意,至少让他行事有所顾忌,不至完全倒向齐王;三来,也能在陛下面前,展现殿下兼容并蓄、重视实务的储君气度。”
李景隆脸色变幻,最终缓缓吐出一口气,压下心头怒火。张珩说得有理,此时再明着敌视云湛,不仅无用,反而显得自己气量狭小。不如以退为进,表面示好,暗中再图他策。
“便依张卿所言。”李景隆冷声道,“赵元楷,工部那边,给孤盯紧了!云湛的一举一动,他接触了什么人,看了什么图册,有何提议,都要给孤查清楚!还有,找机会,让人‘不经意’地提醒一下工部那些老油子,这位新来的云监丞,可是陛下和齐王眼前的红人,让他们‘好好’招待。”
“好好”二字,咬得极重,其中意味,赵元楷自然明白。
“臣明白!”赵元楷躬身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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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辰时。
云湛换上了那身崭新的浅青色官服,头戴乌纱,手持槐木笏板,虽无随从,独自一人步行前往位于皇城东南部的工部衙门。官服略有些宽大,穿在他挺拔的身形上,反倒衬出几分读书人的清雅气质,不似寻常匠户出身的官员那般瑟缩或粗豪。
工部衙门占地颇广,门前石狮肃立。云湛向门房吏员出示了吏部颁发的告身文书和那方小小的铜印。吏员验看无误,态度算不上热情,却也按规矩将他引至虞部司值房——将作监在工部并无独立衙署,其官员多在虞部司(掌山泽、苑囿、器物、营缮等事)有值房或合署办公。
值房里已有几位官员在。见到云湛进来,目光齐刷刷地投来,好奇、审视、淡漠、隐隐的不屑兼而有之。刘彦主事也在其中,起身为众人引见:“诸位,这位便是新授的将作监丞,云湛云大人。”
云湛拱手一圈:“下官云湛,初来乍到,日后还请诸位同僚多多指教。”
众人纷纷回礼,口称“云监丞客气”,但气氛颇有些微妙。一位年约四旬、面容古板的官员(虞部司员外郎,从六品上)淡淡道:“云监丞之名,近日如雷贯耳。既蒙圣恩特简,专司奇巧研制,想必于匠作一道造诣极深。日后工部若有疑难,还要多多仰仗监丞。”
这话听着客气,实则隐含着质疑与疏离。将云湛的职责限定在“奇巧研制”,暗示其与工部日常“正务”无关。
云湛仿佛未觉,平静应道:“下官惶恐,岂敢当‘造诣极深’四字,唯愿尽心王事,不负圣恩。若有能效力之处,自当竭尽所能。”
另一位年轻些的主事笑道:“云监丞过谦了。听闻监丞精于琉璃、制糖,不知可否让我等开开眼界?也让我工部同僚,见识见识何谓‘奇巧’?”
这话就有些轻佻了,将云湛视作表演奇技的匠人。
云湛看了他一眼,依旧平静:“技艺小道,不足挂齿。陛下命下官查阅匠籍图册,学习观摩,正是为了取长补短,以求精进。日后若有心得,再与诸位同僚探讨。”
他不卑不亢,既未因嘲讽而动怒,也未刻意讨好,只是牢牢扣住“奉旨办差”这个根本。
刘彦见气氛有些僵,打圆场道:“云监丞初来,还是先熟悉衙署章程。下官已按吩咐,为监丞准备了查阅匠籍图册的凭条。监丞可随时去架阁库调阅。只是……架阁库中图纸浩繁,分类未必精细,监丞若需寻找特定门类,或需费些功夫。”他递过一张盖了虞部司印的条子。
“有劳刘主事。”云湛接过凭条,心中明了。查阅权限是给了,但具体的便利程度,恐怕就要看自己的本事和……背后的支持了。
他并不急于立刻去架阁库,而是在值房中寻了个靠窗的空位坐下,拿起桌上一份无关紧要的邸报,静静看了起来。既来之,则安之。他要先观察,了解这个新环境的人际与规则。
工部的水,看来也不浅。
但这正是他需要的挑战与舞台。御笔亲封的将作监丞,不仅仅是一个官职,更是一枚棋子,落入了工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之中。
棋局才刚开始。而他,已然执子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