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墨。军器监“试验工区”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焦炭燃烧特有的微辛气味,混合着泥土、汗水与金属的原始气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座已然完成最后调试、在火把映照下显得格外高大黝黑的“聚元炉”上。
经过近一个月的疯狂抢建,简化版的“聚元炉”终于矗立起来。虽然规模远不及云湛最初构想的宏伟,但也比常见的炼铁炉庞大了数倍。厚实的耐火砖炉体,精心砌筑的环形热风道,高耸的粗竹烟囱,以及连接着改进型畜力、水力双驱动鼓风机的巨大风箱管道……无不彰显着它的不同寻常。
炉前,堆积着小山般的优质焦炭块、经过仔细破碎筛选的闽铁矿石、以及用作熔剂的石灰石。数十名精挑细选、经过初步培训的匠人和流民力夫,按不同班组肃立,神情紧张而激动。岭南铁匠、鲁大师的弟子们作为技术骨干,分布在鼓风机、上料口、出铁槽等关键位置。赵德柱带着护卫,如鹰隼般警惕地巡视着四周,确保万无一失。
云湛站在炉前临时搭建的指挥木台上,一袭便于行动的深色短衣,神情沉静,唯有眼底深处跳跃着与炉火隐隐相映的光芒。他手中拿着最后检查完毕的流程单,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今夜每一步的操作要点与应急预案。
齐王李景睿并未亲临——过于显眼,容易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和压力。但他派来了最信任的杜衡,此刻杜衡也站在木台一侧,望着那庞然大物,手心微汗。
更远处,军器监其他区域的黑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窥视着这里。吴监正称病未至,但他的心腹必然在暗处。工部、兵部,乃至东宫,恐怕都已得到了风声,今夜的结果,将决定无数人的态度与后续的明枪暗箭。
“时辰到了。”云湛抬头看了看星辰位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班组头领耳中,“各就各位,按预定流程,准备——点火!”
“点火——”命令被层层传递下去。
负责引火的匠人将浸满油脂的火把,从预留的观察孔投入早已铺好干柴与焦炭的炉膛底部。橘红色的火焰“呼”地一声燃起,贪婪地舔舐着焦炭。
“鼓风——缓进!”云湛再次下令。
畜力驱动的大型改良风箱开始缓慢而有力地动作,低沉的“呼——哧——呼——哧”声响起,强劲的气流通过预热的风道,从炉底风嘴喷入。炉膛内的火焰瞬间被压下,颜色由红转黄,继而发白,火势却更加凶猛,发出低沉的呼啸。
焦炭开始猛烈燃烧,释放出惊人的热量。炉温在鼓风的催动下,开始急速攀升。炉体周围的空气都因高温而扭曲,热浪扑面而来,即便站在数丈外,也能感受到那灼人的气息。
“上料——第一批!”云湛紧盯着炉温变化,果断下令。
早就等候在上料平台的力夫们,按照既定配比,用特制的长柄铁锹,将混合好的铁矿石、焦炭、石灰石,通过炉顶的加料口,均匀地投入熊熊燃烧的炉膛。沉重的物料落入火海,发出沉闷的响声,激起更高的火焰。
炉温持续升高,巨大的炉体仿佛变成了一个吞噬光与热的怪兽,通体开始隐隐泛出暗红色。烟囱口喷出的浓烟逐渐由黑转淡,最后几乎变成了透明的热浪,扭曲着直冲天际,在夜空中形成一道肉眼可见的热流,将附近的云层都映照得微微发亮。
“我的天爷……这炉子,真成精了不成?”有远远观望的军器监老匠人喃喃自语,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猛烈、如此持久的炉火。
“保持鼓风强度!注意观察风口火焰颜色!”云湛的声音在鼓风机巨大的噪音中依然清晰,他不断根据观察孔看到的火焰状态和炉体温度感应(通过插入炉壁的特制黏土测温锥的软化程度判断),微调着鼓风量和上料节奏。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经验和判断的过程。温度不够,矿石无法充分还原熔化;温度过高或炉况不稳,则可能导致炉衬烧损甚至炉体事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时间在炉火的咆哮和鼓风机的嘶吼中,仿佛被拉长了。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炉体暗红色的范围越来越大,颜色也越来越亮,逐渐转为橙红,甚至靠近出铁口、风口等关键部位,开始透出刺目的亮黄白色!那已不是普通炼铁炉能达到的温度!
“成了!炉温够了!矿石开始熔化了!”一直紧盯着观察孔的岭南老铁匠激动地喊道,他透过特制的深色琉璃片,看到炉膛内原本堆积的物料正在塌陷,炽亮耀眼的铁水开始汇聚!
“准备出铁!”云湛精神一振,声音中也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
鼓风节奏略微调整,出铁口的耐火泥封被小心翼翼地凿开。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能熔化一切的光芒,伴随着灼热到极致的金属气息,从那个小小的缺口迸射出来!
“开闸——”
早已预热好的出铁槽对准了缺口。闸板被拉开。
下一刻,一道炽烈无比、亮得让人无法直视的橙红色洪流,如同被压抑了许久的熔岩巨龙,轰然从炉膛内奔腾而出,沿着出铁槽,咆哮着冲向早已准备好的、排列整齐的沙模范群!
光芒瞬间照亮了大半个工区,甚至映红了附近的天际!那流淌的铁水,纯净、明亮、流动性极佳,几乎没有普通铁水常见的黏稠浮渣。灼热的气浪让近处的人纷纷后退,脸上却写满了震撼与狂喜。
“这铁水……这铁水……”一位借调来的老铁匠热泪盈眶,他打了一辈子铁,从未见过如此高质量的铁水!“清亮如水,奔流如汞!好铁!这是顶好的生铁啊!”
铁水注入沙模,迅速填满一个个刀条、甲片、箭簇的型腔,发出“滋滋”的声响和滚滚白汽。很快,第一轮浇铸完成。沙模被迅速转移冷却,新的空模被推上前,第二轮浇铸紧接着开始……
聚元炉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巨人,持续稳定地输出着高质量的铁水。一炉,两炉,三炉……炉火彻夜不息,映照着工区每一个忙碌而兴奋的身影。
当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时,第一批完全冷却的生铁铸件被从沙模中取出。
灰白色的刀条胚、甲片胚、箭簇胚,整齐地码放在空地上,在晨曦中泛着均匀而致密的金属光泽。断口平滑细腻,杂质极少。随手拿起一块刀条胚,敲击之声清越悠长,远比库房中那些“新械”动听。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杜衡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优质铸件,声音带着激动,“云先生,此炉一成,我靖朝炼铁之术,将迈入全新境地!”
云湛抚摸着尚带余温的刀条胚,感受着那均匀坚实的质地,心中也是波澜起伏。这不仅仅是几百件铸件,这标志着在这个时代,规模化、标准化生产优质钢铁材料的可能性,被他亲手打开了第一道门!
更重要的是,有了这批优质生铁,配合已经初步成熟的“灌钢法”,打造出那五百把合格战刀、三千枚锋利箭簇、两百领加固皮甲的任务,已然有了坚实的材料基础。四十日之期,完成核心任务,希望大增!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尽管云湛和齐王极力控制,但“试验工区彻夜炉火映天,产出精良铁器无数”的传闻,还是在第二天清晨,迅速传遍了军器监,并向着工部、兵部乃至更广阔的范围扩散开去。
质疑声在事实面前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惊愕、震撼、以及暗流涌动的算计。
吴监正听到心腹回报,瘫坐在椅中,面无人色。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云湛不仅完成了看似不可能的任务,更是拿出了一套足以颠覆现有格局的全新技术体系!有如此大功傍身,又有齐王力挺,谁能动他?
而齐王李景睿接到杜衡的详细禀报后,抚掌大笑,眼中野心之火熊熊燃烧。他知道,自己手中,已然握住了一张足以改变朝局、甚至问鼎至尊的王牌!
聚元炉的第一炉钢(实为优质生铁,但在这个时代认知中已是“钢”的范畴),如同一声惊雷,炸响了靖朝沉闷的军工领域,也炸开了通往一个全新时代的大门。
云湛站在晨曦中,望着那座依旧散发着余温的高大炉体,以及炉前忙碌而充满希望的人们。
工业的火种,已然播下。
燎原之势,或将从这一炉滚烫的钢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