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京城的暗流汹涌,并未波及到城南的云府别院。这里原是前朝一位翰林的旧宅,被云湛买下后稍作修葺,作为林薇薇在京城打理“云记”事务的居所。庭院不大,却雅致,几株晚梅还在墙角吐着幽香。
书房里,烛火映照着林薇薇清丽的侧脸。她面前的账册堆积如山,算珠在她指尖下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如同某种静谧的韵律。窗外夜色已深,整个永京城似乎都沉睡了,只有这里,还亮着一盏不肯熄灭的灯。
“小姐,歇息吧,都快子时了。”丫鬟春儿端着参茶进来,轻声劝道。
林薇薇没有抬头,笔下不停:“还有最后两本账要对完。明日‘云记’总号要开月会,江南新到的三船糖霜、两船琉璃器,还有蜀地新织坊的料子,都得理清楚。”
春儿叹了口气,将参茶放在桌角:“您这又是何苦呢?这些事,让掌柜们去做不就好了?您看看这一个月,人都瘦了一圈。”
“瘦了才好,省得裁新衣裳。”林薇薇开了句玩笑,终于放下笔,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掌柜们有掌柜们的事,可总得有人看大局。如今老爷在朝中……不易,我们这边不能再出半点差错。”
她端起参茶,浅抿一口,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云湛已经七日未曾回府了,吃住都在工部衙署和将作监。外面的谣言她也听说了,那些污言秽语、那些明枪暗箭,虽未直接伤到她,却让她心中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她知道他在搏杀,在朝堂那个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以一人之力,对抗着无数嫉恨与阴谋。她能做的,就是守好后方,让“云记”这个日益庞大的商业帝国运转如常,成为他最坚实的后盾,而不是负担。
“对了,”林薇薇忽然想起什么,“昨日西城‘云裳阁’的掌柜来说,有几个生面孔在铺子周围转悠,还试图打听东家的背景和货源?”
春儿点头:“是有这么回事。按您的吩咐,掌柜只说是岭南来的正经商人,其余一概不知。那几个后来也没再出现。”
林薇薇秀眉微蹙。这不是第一次了。近来,“云记”在京城的各个铺面,都或多或少遇到些蹊跷事——要么是供货的工匠突然说原料短缺,要么是合作的镖局临时加价,要么就是有地痞无赖在店门前晃荡,虽然没真闹事,却足以影响生意。
她心里清楚,这是有人把对云湛的怒火,烧到了“云记”头上。或许是想从商业上打击他,或许是想找什么把柄。
“告诉各处掌柜,加强戒备,账目往来更要清晰,一丝错漏都不能有。”林薇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另外,从明日开始,所有重要货物的进出,都加派我们自己的护卫,不要完全依赖外面的镖局。”
“是。”春儿应下,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小姐,老爷那边……要不要送些东西过去?或是带个话?您好歹也是……”
“不必。”林薇薇打断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他在做大事,别让他分心。我们能做的,就是把‘云记’管好,让他无后顾之忧。”
话虽如此,当春儿退出书房后,林薇薇独自坐在烛光里,却久久未动。她起身走到书架旁,那里放着一只不起眼的锦盒。打开,里面不是什么贵重首饰,而是一叠叠书信。
最上面一封,墨迹已有些旧了,是去年云湛初到京城,她还在岭南时他寄回的。信不长,只说京城繁华,却也复杂,让她在岭南一切小心,等他站稳脚跟便接她过来。
她一封封看过去,从岭南到京城,从他还是将作监丞到如今贵为侍郎。信的内容渐渐变少,说的多是朝堂见闻、技术难题,偶尔提及一两句“近日忙碌,勿念”。字迹有时工整,有时潦草,看得出是挤出时间匆匆写就。
她一封都没丢。
不知过了多久,她将信仔细收好,回到书案前,重新摊开账册,眼神却比刚才更加坚定。
---
次日,“云记”总号月会。
设在城东大宅的正厅里,坐着来自京城及周边各州府“云记”分号的二十余位大掌柜。这些人里,有跟随云湛从岭南起家的老人,也有后来招募的各地商界翘楚。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上首那位身着素雅襦裙、未施粉黛的年轻女子身上。
林薇薇端坐主位,神色从容。她面前放着简略的账目摘要,开口时,声音清晰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诸位掌柜辛苦。上月总号及各分号流水,较前月增一成半,获利增两成。江南糖霜已占当地四成市场,琉璃器更远销西域。蜀地新织坊第一批‘云锦’已入京,反响甚佳。”
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然,树大招风。近日京中情形,诸位想必也有耳闻。东家在朝为官,一心为国,难免得罪小人。这些小人,明的动不了东家,便可能在暗处,朝‘云记’伸手。”
厅内气氛顿时凝重起来。几位掌柜交换着眼色,他们都是人精,岂会察觉不到最近的一些异常?
“从今日起,”林薇薇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各分号需做到三点:其一,所有账目,日清日结,每旬总号核查,绝不给任何人以口实。其二,加强护卫,重要库房、货运路线,皆需可靠之人把守。其三,与官面人物的往来,务必合规合矩,该有的孝敬一分不少,不该给的,一分不多。”
她看向左手边一位精瘦的老者:“陈掌柜,你在京城人脉广,打听着些,近来都有哪些人在打听‘云记’,尤其是打听东家与‘云记’的关联。”
“是,夫人。”陈掌柜拱手领命。
“另外,”林薇薇取出一份清单,“这是东家从工部转来的需求。北疆军械换装,急需一批精铁、皮革、油脂等物料,朝廷拨付不足。总号需从江南、蜀地紧急调运,价格按市价九折与工部结算。此事关乎边关将士,不容有失,各环节需派最得力之人督办。”
“夫人放心!”几位负责原料采购的掌柜齐声应道。
会议又持续了半个时辰,各项事务一一安排妥当。待众掌柜散去,林薇薇才略显疲惫地靠向椅背。
春儿连忙递上热茶:“小姐,您刚才……真有当家主母的风范。”她小声赞叹。
林薇薇接过茶,却没什么喜色,只低声道:“什么主母不主母,不过是赶鸭子上架罢了。只盼着……能真的帮到他一些。”
---
十日后,深夜。
云湛终于踏进了云府的大门。连续半个月的高强度操劳,加上应对各方压力,即便是他,脸上也难掩倦色。工部那边,他硬是以详实的数据和紧迫的陈述,顶住了户部削减拨款的压力,又通过“云记”的渠道紧急筹措了一批原料,总算没让生产线停下来。
皇帝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在他那份关于北疆换装延误后果的奏章上,朱批了“加紧办理”四字。这已是一种无声的支持。
府中很安静。他本想直接回房歇息,却见书房的灯还亮着。
推开虚掩的门,便看见林薇薇伏在书案上,似是睡着了。手边还摊着未合上的账册,墨迹未干。烛火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衬得那张素日里过分冷静自持的脸,多了几分难得的柔弱。
云湛的脚步顿住了。
他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这些日子,他不是不知道外面对“云记”的那些小动作,也不是没听说她如何雷厉风行地处置各项事务、稳定局面。福伯偶尔会向他汇报,言语间对这位“未来主母”满是钦佩。但他一直忙于朝堂争斗,竟从未好好想过,她独自扛着这一切,需要多大的心力。
他想起最初在岭南见到她时,她还是个被家族生意所困、眉间带着轻愁的商家女。不过一年多光景,她已能从容主持如此庞大的商业网络,应对暗处的冷箭,还能为他筹措军需,解燃眉之急。
他轻轻走过去,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披风,想为她盖上。
动作虽轻,林薇薇还是醒了。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到是他,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恢复平日的沉静,只是耳根微微泛红:“你回来了?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
“刚回来,看你睡得正香。”云湛将披风递给她,“夜深了,怎么不去房里睡?”
“还有几笔账要对完。”林薇薇站起身,下意识地理了理衣裙,“你……可用过饭了?我让厨房……”
“用过了。”云湛打断她,目光落在她脸上,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些,“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林薇薇一怔,垂下眼帘:“没什么辛苦的,都是分内之事。你在朝中……才是真的不易。”
两人之间忽然有些沉默。烛火噼啪轻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不同于往常的气氛。
“外面那些谣言……”云湛开口。
“我都知道。”林薇薇抬起头,目光清亮,“你不用解释,我信你。”
简单的五个字,却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入云湛心间。这些日子,他面对的是皇帝的审视、同僚的猜忌、敌人的诽谤、盟友的试探……每个人都带着各自的目的和算计。唯有她,不问缘由,不言辛苦,只是默默站在他身后,替他守着这份家业,然后说一句“我信你”。
一种陌生的、带着暖意的涟漪,在他向来以理智和谋划为主导的心湖中,轻轻荡开。
“薇薇,”他第一次这样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谢谢。”
林薇薇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脸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说什么谢不谢的。倒是你,看着清减了许多。军械的事……还顺利吗?”
“暂时稳住了。”云湛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但麻烦不会就此结束。太子党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恐怕还会有更多手段。”
“需要‘云记’做什么?”林薇薇立刻问。
云湛转过身,看着她:“保护好你自己,和‘云记’。你们稳住了,我在前面,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林薇薇点点头:“我明白。”
两人又说了几句工部和“云记”的实务,大多是林薇薇在问,云湛简单作答。气氛不再像刚才那样微妙,却多了几分寻常夫妻般的默契与自然。
直到子时过半,云湛才道:“很晚了,去歇着吧。”
“你呢?”
“我还有些文书要看,你先去。”
林薇薇不再坚持,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烛光下,他挺拔的背影显得有些孤寂,却又无比坚韧。
“你也……别太累着。”她轻声说完,转身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里重归寂静。云湛走到书案前,目光落在林薇薇刚才伏案的位置,那里还有她身上淡淡的、似有若无的馨香。
他坐了下来,却没有立刻翻开文书,只是望着跳动的烛火,久久未动。
美人恩重。
这份沉静却坚定的支持,这份无声却有力的守护,比任何喧嚣的赞誉或恶毒的诋毁,都更能触动他内心深处那根早已冷硬的心弦。
前路依然凶险,阴谋如影随形。但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并非全然孤身奋战。
这感觉,不坏。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提起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