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京郊皇庄。
这是一年中最令人心醉的季节,也是一年辛劳最终兑现的时刻。天空澄澈高远,阳光温暖而不灼人,空气里弥漫着谷物成熟特有的、混合着泥土与干燥禾秆的醇厚香气。无边无际的田野上,稻浪翻金,粟穗垂首,处处是忙碌而喜悦的身影。
然而,今年皇庄的秋收,气氛尤为不同。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投向那几十块被木牌明确标记的“试验田”。那里种植的作物,从播种到管理,与其他田块并无二致,唯一的区别,便是在生长关键期,施用了不同配比的“肥田粉”。
司农寺的官员、工部的吏员、将作监的工匠,甚至还有几位闻讯特意从其他州县赶来的老农代表,早已聚集在田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期待、紧张、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
云湛站在田埂上,一身简便的棉布袍子,沾了些许尘土。他神色平静,目光扫过那些沉甸甸、密匝匝的稻穗和粟穗,心中却也难免有些波澜。理论、试验、数据,最终都要靠这实实在在的收成来验证。
“开始吧。”他轻轻颔首。
早已准备多时的农人们应声而动。镰刀挥舞,金黄的稻谷成片倒下,被迅速捆扎、搬运到一旁的打谷场。另有专人负责称重、记录。
一块,两块,三块……随着不同标记的田块被依次收割,打谷场边记录数据的小吏,声音从一开始的平稳,逐渐变得高亢,甚至有些颤抖。
“甲三区,对照田,亩产稻谷两石一斗!”
“乙七区,常规肥田,亩产两石五斗!”
“丙……丙一区,‘肥田粉’一号配方区,亩产……亩产三石三斗!”
“丙五区,‘肥田粉’二号配方区,亩产三石二斗五升!”
“丁二区,薄田施用‘肥田粉’三号配方区,亩产两石八斗!”(对照薄田亩产仅一石六斗)
……
一声声报数,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当所有数据汇总,司农寺的老主事用激动到有些变调的声音宣布最终结果时,现场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平均增产……三成!薄田增产近七成五!”
三成!在农业技术停滞千百年的时代,这是一个足以改变无数人命运的数字!这意味着同样的土地,能多养活三成的人口;意味着遭遇灾年时,多出三成的储备可以救活多少性命;意味着朝廷的税仓,可以更加充盈!
那些被特意请来的外地老农,已经顾不上礼仪,扑到刚刚脱粒还带着湿润的谷堆前,抓起一把饱满金黄的稻谷,仔细端详,又放入口中咀嚼,老泪纵横:“是真的!是真的啊!颗粒这么饱,这么实!老天爷啊……老汉我种了一辈子地,没见过这么好的收成!”
“云侍郎!云侍郎真是活神农转世啊!”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随即,田埂上、打谷场边,越来越多的农人朝着云湛的方向跪下,激动地叩拜。在他们朴素而炽热的心中,能让他们田地多产粮食的,便是活生生的神只!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以比朝廷公文更快的速度,飞出了皇庄,飞向了京畿,飞向了更远的州县。
“听说了吗?云侍郎造的‘肥田粉’,让皇庄的粮食多了三成!”
“三成?!我的娘咧!那不是一亩地能多出好几斗?”
“千真万确!我三舅老爷在皇庄帮工,亲眼所见!那稻穗沉得压弯了腰!”
“活神农!云侍郎是咱们庄稼人的活神农啊!”
茶馆酒肆,街头巷尾,田间地头,处处都在传颂着“肥田粉”的神奇和云湛的功德。“点石成金云财神”的旧号犹在耳畔,新的“活神农”尊称已不胫而走,深入人心。这一次的声望,不再是局限于商界或朝堂,而是扎扎实实地根植于最广大的、沉默而有力的农耕百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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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
皇帝李昀的面前,摆着的不再是奏章,而是几束饱满的稻穗、一堆金黄的粟米,以及一袋灰白色的“肥田粉”样品。司农寺的详细报告、皇庄管事与老农的联名证词、各试验田的产量对比图表,厚厚一摞。
他久久凝视着那些颗粒分明、明显优于常例的谷物,手指缓缓拂过稻穗,感受着那沉甸甸的质感。身为帝王,他太清楚“增产三成”对于这个庞大帝国意味着什么。那是国库的丰盈,是边疆的粮草,是灾年的底气,是……千秋史册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盛世粮丰”!
“云湛……”皇帝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心情复杂难言。此子仿佛一座挖掘不尽的宝藏,总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军工、琉璃、新犁、肥田……他似乎总能在不同的领域,找到撬动现实的支点,做出实实在在的功绩。尤其是这“肥田粉”,其意义,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过了军械革新——毕竟,武功或许会带来边患,而粮食,永远是帝国最稳定的基石。
“拟旨。”皇帝终于开口,声音沉稳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工部右侍郎云湛,心系黎庶,精研格物,制新犁以省民力,创肥粉而增地产,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着晋其为工部尚书,仍兼领将作监事,总理军工、农器及新法肥田推广事宜。赐爵‘宜城侯’,食邑千户。另赐御笔‘嘉惠农桑’匾额,赏黄金五百两,东珠十斛,蜀锦百匹。”
殿内侍立的几位重臣,尽管早有预料,闻言仍是不禁动容。工部尚书!正三品实职部堂!更兼封侯!虽然“宜城侯”是县侯,爵位不算最高,但以云湛的年龄和出身(盐奴),这已是靖朝开国以来罕有的殊荣!皇帝此举,无疑是将云湛抬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朝廷重臣、国家柱石的高度。
更重要的是,“总理军工、农器及新法肥田推广事宜”,这意味着皇帝将帝国两大命脉——军工与农业——的部分核心革新权,正式交托到了云湛手中。其信任与倚重,可见一斑。
“陛下圣明!”齐王一党的官员自然欣喜若狂,率先称颂。中立官员也多点头附和,云湛的功劳实实在在,无人可以诋毁。
唯有太子一系的官员,脸色难看至极,却不敢在此时触怒明显龙颜大悦的皇帝,只能强颜欢笑,心中却是冰凉一片。云湛之势,已成燎原,再难遏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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旨意传出,永京城再次轰动。
云府门前车水马龙,贺客盈门。这一回,不仅仅是巴结逢迎,更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重。工部尚书,宜城侯!短短两年多时间,云湛完成了一个令人目眩的跨越。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云湛,却显得异常平静。接旨谢恩,接待贺客,一切礼仪周到,并无骄矜之色。只有熟悉他的林薇薇和身边近侍能感觉到,他眉宇间那份沉静之下,隐藏着更深的思虑。
夜间,书房。
“侯爷如今是真正的一品大员、国之勋贵了。”林薇薇为他斟茶,语气带着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只是……木秀于林。”
“我知道。”云湛接过茶盏,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活神农’……这名头太盛,未必是福。增产三成,固然可喜,但也将无数双眼睛吸引到了‘肥田粉’上。接下来的推广,千头万绪,利益纠葛,不知会触动多少人的地盘,引来多少明枪暗箭。”
他想起白日里,几位前来道贺的工部老郎中,那笑容背后隐藏的复杂;想起太子一系官员那几乎掩饰不住的阴冷目光;更想起郑家那边,近来异常“安静”的动向。
“肥田粉”的配方和初级工艺,虽已上交工部,由官坊掌控。但原料采购(尤其是磷矿)、生产运输、地方分销、乃至官坊内部的管理……每一个环节,都可能成为别人做文章的突破口。那些因为“肥田粉”推广而利益受损的旧式肥料商人、地方豪强,甚至某些想从中分一杯羹的权贵,都不会坐视。
“陛下给了尚方宝剑,也给了众矢之的。”云湛缓缓道,“接下来,恐怕才是真正的硬仗。推广‘肥田粉’,比研制它,要难上百倍。”
林薇薇握住他的手,目光坚定:“无论多难,我陪着你。‘云记’如今根基已稳,南方的商路、漕运的节点,都可以为推广出力。咱们一步一步来。”
云湛反握住她的手,心中一暖。是的,他并非孤身一人。他有并肩的战友,有初步成型的势力网络,更有这“增产三成”所带来的、无可辩驳的民心与大义名分。
“先按计划,在京畿和北方数道,依托皇庄和各地常平仓,建立第一批官营肥坊和分销点。”云湛眼中重新燃起锐意,“配方工艺,必须严格保密,核心工序拆分。同时,让‘云记’的人,暗中留意各地矿源、运输线路,尤其是……郑家和其他可能对手的动向。”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皎洁的秋月。月光如水,洒在庭院中成熟的瓜果上,一片安宁丰收的景象。
但这安宁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
增产三成,将他推上了声望的巅峰,也推到了更险峻的悬崖边缘。
“活神农”……他低声重复着这个民间给予的至高赞誉,嘴角却勾起一抹冷静的弧度。
神的名号,凡人背负不起。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在这历史的洪流中,尽量多种下一些希望的种子,多推动一寸时代的车轮。
而接下来,是该思考如何让这“肥田粉”,真正惠及天下,而不至于在推广的途中,被各方势力扭曲、蚕食,甚至变成新的祸端。
路,依然漫长。但手中的筹码,无疑又多了一些。
只是不知道,那些暗处的对手,下一次,又会从哪里出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