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下学期的叶榆,天空仿佛被捅破了一个窟窿,雨水连绵不绝,湿气浸润着校园的每一寸砖石,也浸润着人们本就因频繁的地动而略显不安的心。大大小小的地震消息不时从各处传来,虽未造成严重破坏,却足以让这座坐落于地震带上的城市时刻绷紧神经。
叶榆医科大学迅速响应,决定组织一场《校园地震应急避险知识宣讲》活动,旨在提升师生们的安全意识和自救能力。校方几经联系,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明市特警支队那位声名赫赫的突击队长——厉北宸身上。他不仅是王牌特警,更是曾带队深入青川震中,拥有极其丰富的一线救援经验的英雄。
明市特警突击队指挥部,空气中还弥漫着一丝硝烟与汗水混合的凛冽气息。厉北宸刚刚结束一场远程战术推演,将寒光闪闪的战术匕首利落地插回腿套。面前的显示屏上,是刚刚结束的边境联合缉毒行动简报,数字和图表冰冷地陈述着成果与代价。他揉了揉眉心,连日的高强度工作让他的眼底布满了血丝。
“厉队,有您的信函。”通讯员小跑着进来,递过来一份制作精良的烫金信封,语气带着几分年轻人特有的活泼,“好像是邀请您去学校里做个什么宣讲。”
“宣讲?”厉北宸的眉头几乎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就皱了起来,语气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不去。推了。”
厉北宸向来都不喜欢这种公众活动,不是他不擅长,而是他更喜欢行动。让他带队冲锋、制定战术可以,但站在讲台上对着莘莘学子讲述那些血与火的经历?他宁愿再去执行一次高危任务。那些过于惨烈的画面,那些生死一线的抉择,那些深埋心底的无力感,都不是能够轻易宣之于口的东西。更何况,每一次回忆,都像是在已经结痂的伤口上重新撕开一道口子。
通讯员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样,应了一声“是”,正准备转身离开,将信封放在桌角。
就在这时,厉北宸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信封的落款——叶榆医科大学。
他的动作顿住了。
叶榆医科大学……
这个名字像一枚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他一下。一种莫名的牵引力,让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重新拿起了那封差点被弃置一旁的邀请函。他拆开邀请函,快速浏览着内容。是关于“校园地震应急避险知识宣讲”的邀请,函件中提及叶榆地处地震带,近期小震频发,希望能借助他们这些真正经历过大型地震救援的专业人员,提升师生的安全意识和自救与互救能力。
他的指尖在“地震应急避险”这几个字上停顿,眸色渐深。与此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办公桌一角,被几份文件半掩着的一份边缘已经泛黄的报纸——《青川地震幸存者追踪报道》。
他的心猛地一跳。
几乎是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他伸手将那份报纸抽了出来。纸张因为反复翻阅而变得脆弱。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幸存者名单的某一栏。
“简心”。
名字后面跟着,“叶榆医科大学学生”再后面写着“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些内容被他用铅笔圈了又圈,反复描摹,边缘已经模糊不清,几乎要将纸张划破。而在名字下方,还有他随手写下的:“年龄相仿,会是她吗?”。
每一个字,都像是沉重的烙印。
胸口,那枚紧贴着他皮肤、被他体温焐热的翡翠平安吊坠,在这一刻仿佛突然活了过来,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心脏微微一缩。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个弥漫着尘土与绝望气息的废墟里,那个女孩在获救时,用尽最后力气,将带着她体温和生命印记的玉坠塞进他手里的画面。那双在尘埃中依然明亮的、充满了求生渴望与纯粹托付的眼睛,是他无数次从尸山血海中完成任务后,唯一能慰藉灵魂的微光。
青川之后,他走过七场生死任务,趟过无数枪林弹雨。每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掌心这枚玉坠都会被他紧紧握住。它不仅仅是一个女孩的祝福,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契约,提醒着他为何而战,为何必须活着回来——为了不负每一个如此沉重的托付,为了守护更多像她一样渴望活下去的生命。
他去过很多地方,救过很多人,却始终没有刻意去寻找过那个他从废墟中救出的女孩。他尊重她的生活,不希望自己的出现再次揭开她可能已经结痂的伤疤。他只是在心底最深处,留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存放着这份特殊的牵挂。
然而此刻,命运似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将一条可能的线索送到了他的面前。
叶榆医科大学……地震应急宣讲……
如果……如果这个“简心”真的是她,如果他去的正是她所在的学校……那么,这或许不仅仅是完成一次宣讲任务,更是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确认她是否安好的机会,一个或许能通过校方侧面了解她近况的机会。他知道ptSd的影响有多大,他很想知道,那个从废墟中被救出的女孩,是否真的如他所愿,走出了阴霾,好好地活在了阳光之下。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火般蔓延开来,瞬间压倒了他之前所有的抗拒和不适。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还未走远的通讯员,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更改的决断,与之前的断然拒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等等。”
通讯员疑惑地回头。
厉北宸将邀请函稳稳地拿在手中,目光锐利而坚定:
“回复叶榆医大,这个宣讲……我去。”
他没有解释原因,但紧握着邀请函的指节微微泛白,泄露了他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的波澜。这一次,他决定听从内心的指引,走向那个可能藏着他那份牵挂的校园。
一个雨后初晴的下午,阳光试图穿透云层,在天边渲染出淡淡的金边。舒佳和简心正待在她们位于医技楼顶楼的秘密基地。这里仿佛是喧嚣校园里一个被遗忘的孤岛,安静,视野开阔,能将大半个校园和远处城市的轮廓尽收眼底。
简心双手轻轻扶着楼顶冰凉的金属围栏,目光无意识地投向远处。透过稀疏的树影,她能隐约看到医学院荣誉墙玻璃橱窗里,那张属于明市第一人民医院外科圣手陆怀瑾的照片。
与舒佳相识相知的半年多来,简心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她不再是那个刚从灾难阴影中走出、将自己紧紧封闭起来的惊弓之鸟。在舒佳那如同小太阳般热烈而纯粹的温暖下,她开始尝试着重新接触这个世界,脸上有了更多真实的、细微的表情,甚至偶尔也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至少从表面看来,那层坚硬的冰壳,正在一点点融化。
“哎,心心,你说我们毕业以后会是什么样啊?”舒佳嘴里吃着牛肉干,含糊不清地问着,她向来是走一步看一步,觉得毕业遥遥无期。
简心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远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清晰和坚定:“我毕业后,要去明市第一人民医院。”
舒佳愣了一下,诧异地转过头看向好友。如此明确、甚至带着点执拗的目标,与她自己“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人生哲学截然不同。但她很快便笑了,用力拍了一下简心的肩膀,语气是毫无保留的支持:“好!我们家心心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相信,叔叔阿姨在天上,也一定会支持你的!”她明白,那个目标对简心而言,意义非凡,那不仅是职业规划,更是一种信念的延续,一种对生命的承诺。
两人相视一笑,一同倚着栏杆,望向更远的地方。就在这时,她们注意到不远处的多媒体教学楼前,有工人正在悬挂一条巨大的红色横幅。横幅在微风中猎猎作响,展开的布面上,白色的字迹逐渐清晰。
“那是在挂什么?”简心有些好奇地问。
舒佳眯着眼看了看,随即不甚在意地回答道:“哦,那个啊。不是说今年地震多嘛,学校就请了明市的特警过来,搞个地震应急逃生的宣讲活动。听说请来的还是参加过青川地震救援的英雄队伍呢,应该挺专业的……”
“青川地震救援……英雄队伍……”
这几个字,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猛地扎进简心的耳膜,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心理防御!
她整个人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强电流击中,扶着栏杆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呼吸变得困难起来。血色迅速从她脸上褪去,刚刚还带着一丝温和笑意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一片空茫的混乱。
舒佳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语气里带着几分对“英雄”的憧憬,完全没有察觉到身边好友瞬间石化的异常:“……听说那个队长特别厉害,立过好多功,好像姓厉……”
简心已经听不清舒佳后面在说什么了。她的脑海里只剩下轰鸣的巨响,是记忆深处钢筋水泥坍塌的声音;眼前是翻涌的尘土,是绝望的黑暗;鼻尖仿佛又萦绕起那混合着血腥和尘土的气味……然后,这一切混乱的背景中,一个低沉沙哑、却如同磐石般坚定的声音穿透所有屏障,清晰地响彻在灵魂深处——
“别怕!我们马上救你出来!坚持住!”
还有那只紧紧握住她、布满茧子和伤痕的手,以及他战术服上那个被尘土模糊、却依旧能辨认的编号——017。
会是他吗?
那个将她从地狱边缘拉回来的人,那个她只在模糊报道上追寻过身影的救命恩人,会来到她的学校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致渴望与巨大恐慌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她期待着,期待能亲眼见到那个赋予她第二次生命的人,亲口对他说一声迟到了太久的“谢谢”,亲眼确认他是否真的如她所愿,一直平安。
可同时,一股更深的怯懦和茫然也攫住了她。如果真的是他,她该如何面对?仅仅是想象站在他面前的场景,就让她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压力。她该说什么?做什么?他能认出她吗?他……还记得她吗?那份恩情太重,重到她不知该如何承载,如何回报。相见,会不会是对他平静生活的一种打扰?
她的内心仿佛有两个自己在激烈地撕扯着,一个拼命想向前,一个却畏惧地想要退缩。阳光洒在她白皙的脸上,却照不进她此刻翻江倒海的内心。她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望着那条在风中舞动的红色横幅,眼神复杂得像一潭被骤然搅乱的深水。
命运的齿轮,似乎在这一刻,发出了清晰的扣合声。宣讲会的日期一天天临近,而简心的心,也随着那个日子的逼近,陷入了一场无人知晓的、期待与恐惧交织的巨大旋涡之中。
他,会来吗?如果来了,她,又该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