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市的天空,似乎总比叶榆和渝城要显得更加高远,也更加匆忙。
休假结束,简心拖着简单的行李,正式以规培医生的身份,踏入了明市第一人民医院这座象征着医学权威与无数生死故事的殿堂。
接下来的三年,时光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在医院永不熄灭的白炽灯光和弥漫的消毒水气味中飞逝。
简心像一枚被投入巨大医疗机器中的螺丝钉,或者说,更像一个被无形鞭子抽打的陀螺,在不同的科室间高速旋转。心内科的惊心动魄,神经外科的精雕细琢,急诊室的生死时速,外科手术台上的精益求精,儿科面对小病患所需的耐心与细致……每一个科室轮转,都是一场新的战役,需要她投入全部的心神和体力。
她主动申请承担最繁琐的病历书写,抢着参与值夜班,不错过任何一台可以观摩甚至担任助手的手术。她似乎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劲头,仿佛只有将自己彻底沉浸在忙碌中,用疲惫填满每一寸神经,才能对抗内心深处那份时而浮现的空茫与……隐隐的、不知在追寻何物的失落感。
她确实没有想到,规培的三年可以忙碌到这种程度。时间被切割成以小时、甚至分钟计算的碎片,查房、写病历、跟手术、参加病例讨论、准备出科考核……周而复始。三年的时间,她竟然一次也未能抽身返回渝城。与姨妈、姨父和表姐的联络,全靠线上视频那小小的一方屏幕。
频里,顾锦总是絮叨着让她注意身体,别太拼命,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心疼。
林薇会兴奋地跟她分享和男友的恋爱进展,商量着见家长的事宜。
姨父林建国则乐呵呵地报告着家里面馆和火锅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他们也同样忙得脚不沾地。他们总说:“等忙过这阵子,一定去明市看你!” 可这话说了三年,却始终未能成行。
生活的洪流推着每一个人向前,相聚成了日历上一个个被不断划掉又重新写上的遥远约定。
在明市,她并非孤身一人。舒佳依旧在那里,像一颗活力四射的小行星,固执地试图闯入她高速运转的轨道。她几乎每周都会发来邀约,看电影、尝新开的餐厅、甚至只是压马路。
然而,简心的回复十次有九次是:“抱歉佳佳,今晚要跟手术\/写病历\/值班……” 偶尔一次难得赴约,也总是行色匆匆,吃饭时手机不停地震动,往往是餐品刚上齐,她就带着歉意的笑容匆匆结账,赶回那座白色的城堡。
舒佳看着她明显清减的脸颊和眼下越来越深的黑眼圈,又是气恼又是无奈,最终只能化为一声叹息和一句“照顾好自己”。
即便身处明市,那个深埋心底的、寻找救命恩人的念头,也并未因忙碌而熄灭,只是被压抑到了意识的最底层。
她穿梭在这座城市的医院里,偶尔在街上看到穿着类似特警制服的身影,心都会漏跳一拍,下意识地多看几眼,但每次都失望地收回目光。她没有任何线索,除了一个模糊的编号“017”,一个低沉有磁性的嗓音碎片,和一枚早已不在她身边的翡翠玉坠。她就像是在大海捞针,毫无头绪。
只有在极少数不用值班、也不用啃书的深夜,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宿舍那个狭小的房间,她才会允许自己沉静下来,像反刍一样,一遍遍回溯废墟下的每一个细节,试图从那些因恐惧和虚弱而变得模糊断续的记忆中,剥离出哪怕一丝一毫有用的信息——他到底长什么样子?他的眉眼是怎样的?除了“坚持住”,他还说过什么?……然而,往往是想着想着,便在极度的疲惫中沉沉睡去,徒留一片更深的怅惘。
另一端,对于厉北宸而言,三年的时光同样如白驹过隙,却带着另一种金戈铁马的凛冽。
他不是在训练场上挥汗如雨,便是在执行任务的路上风驰电掣。边境缉毒、重大活动安保、突发性暴力事件处置……他的生活被危险、紧张和高度纪律性填满。
高强度、高风险的行动,似乎成了他麻痹自己的唯一方式。
他试图用身体的极限疲惫和精神的绝对专注,来覆盖内心深处某个不愿轻易触碰的柔软角落。
然而,事与愿违。越是想要逃避,那段关于青川废墟的记忆就越是清晰、深刻。
那个女孩气若游丝却无比郑重的托付:“它……能保佑你平安”;那双在尘埃中异常明亮、充满了求生渴望与纯粹托付的眼睛;以及他紧握着那枚带着她体温的玉坠,感受着生命一点点从冰冷变得微弱的瞬间……这些画面,非但没有因时间流逝而褪色,反而在他每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时,变得愈发鲜活。
那枚紧贴着他胸口、被他体温焐得温润的翡翠平安扣,仿佛不是冰冷的玉石,而是一簇小小的、永不熄灭的火苗,时刻灼烫着他的心。
年过三十的他,出身优渥,家族企业“厉氏集团”在商界举足轻重。父亲厉伯言和姐姐厉丹妮早已撑起了商业帝国的半边天,母亲苏沫含则逐渐退居二线。
按理说,他本该是继承家业、风光无限的豪门二代。可他却偏偏选择了一条充满荆棘与危险的特警之路,穿着厚重的作战服,冲锋在保卫人民的第一线。
父母对此无可奈何。厉伯言虽不理解,但终究尊重儿子的选择,只是眉宇间常带着一丝担忧。姐姐厉丹妮则是在商界杀伐果断的女强人,私下里没少调侃他这个“不务正业”的弟弟,却也真心为他的每一次立功受奖而骄傲。
最头疼的莫过于母亲苏沫含。眼看着儿子年纪渐长,终日与枪械危险为伍,个人问题却毫无动静,连同女儿的婚事也悬而未决,她简直是操碎了心。只要厉北宸难得回家一趟,必定是各种旁敲侧击、安排相亲的催婚“连环拷问”。
“北宸啊,你看张叔叔家的女儿刚从国外回来,知书达理……”
“王阿姨的外甥女是大学老师,温柔贤惠,你要不要见见?”
“你都三十多了,还不成家,是想急死妈妈吗?”
厉北宸对此不胜其烦,他不是抗拒婚姻,只是心底深处,似乎总有一个模糊的影子盘踞着,让他对母亲安排的那些条件优越的陌生女性提不起丝毫兴趣。
为了躲避这些令人窒息的关怀,他索性减少了回家的次数,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仿佛那身特警制服才是他唯一的归属。
苏沫含对此又气又无奈,却也拿这个倔强又优秀的儿子毫无办法。
于是,在这座拥有千万人口的繁华都市里,两条本该有着极强牵引力的生命线,却在各自的轨道上高速运行,仿佛身处平行的时空。
简心在弥漫着消毒水味的医院走廊里疾步穿梭,查房、问诊,在无影灯下全神贯注。
厉北宸在训练场上挥汗如雨,在任务现场冷静指挥,在危机时刻挺身而出。
一个在拯救生命,一个在守护平安。
他们都用极致的工作量填满生活,试图忽略或压抑心底那份莫名的空缺与追寻。
他们都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然而,在无数个深夜,简心会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颈后那道淡淡的疤痕;而厉北宸,则会独自一人时,取出那枚玉坠,在指尖反复摩挲,望着窗外明市的万家灯火,眼神深邃难明。
三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医学生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住院医师,也足以让一个特警队长积累更多的功勋与伤痕。可是,这三年,却未能让他们的世界产生任何实质性的交集。
命运仿佛一个耐心的钓者,任由线绳在水中漂浮,等待着那个最适合收线的、石破天惊的时刻。而那个时刻,似乎还在遥远的未来,隐匿在都市喧嚣的迷雾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