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酒店餐厅里弥漫着早餐特有的温暖气息,食物的香气与低声交谈的人语交织。简心陪着顾锦和林建国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渐渐苏醒的城市。餐桌上摆着清粥小菜,还有几样精致的点心。
简心吃得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照顾姨父和姨妈。她细心地将容易消化的蒸糕夹到顾锦碟子里,又为林建国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米粥。顾锦的眼睛有些红肿,显然因为要离别哭过了,她的目光几乎没离开过简心,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林建国沉默地喝着粥,偶尔抬头看看简心,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关切。
“心宝,这个虾饺你多吃点,你最近都瘦了。”顾锦又将一个晶莹的虾饺夹到简心碗里。
“姨妈,我够了,您自己多吃点。”简心温声应着,顺势将姨妈爱吃的破酥包往她面前挪了挪。
趁着顾锦和林建国还在用餐的间隙,简心轻声说:“姨妈,姨父,你们慢慢吃,我去给舒佳准备点早餐。她昨晚睡得晚,估计起来会饿。”
顾锦连忙点头:“对对,快去,等她起来都过了早餐时间了,多带点,挑她爱吃的。”
简心起身,走到自助餐台前,仔细挑选了几样舒佳偏爱的点心——流沙包、烧卖,又用装了一杯热豆浆,还特意拿了一小份清爽的蔬菜水果沙拉,考虑到她宿醉后可能需要。她细心地将食物打包好,动作从容而自然。
回到房间,舒佳因宿醉依旧沉睡、眉头微蹙着。简心找来便签纸,留下自己清秀的留言:
佳佳:
早餐在桌上,记得吃。我送姨妈姨父去机场,很快回来。
房间可以到下午两点退房,你可以多睡会儿。
——心心
留下便签,她再次看了一眼舒佳安静的睡颜,这才轻轻带上房门,带着姨父和姨妈前往明市机场。
明市国际机场,巨大的穹顶之下,已然是一派繁忙景象。人流如织,步履匆匆,广播里航班信息冰冷而清晰地回荡,与空气中弥漫的淡淡咖啡香和离别愁绪交织在一起。
明亮的落地窗外,一架架银白色的飞机在跑道上起起落落,引擎的轰鸣声即使隔着厚重的隔音玻璃,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推动离别的力量,沉沉地压在心头。
简心推着行李车,上面放着姨父姨妈收拾得整整齐齐、却不算多的行李。顾锦和林建国跟在她身后,脚步显得有些迟缓。顾锦的眼睛从昨晚开始就一直红肿着,此刻更是像浸在水里一样,她不停地伸出手,为简心理一理其实并不凌乱的衣领,又小心翼翼地拂过她额前的碎发,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贪恋与不舍,仿佛想通过指尖的触感,将外甥女此刻的模样牢牢烙印在心底。
“心宝啊,”顾锦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无法化开的鼻音,一遍遍地叮嘱,像是要将未来所有无法在身边关照的日子,都压缩在这短暂的几分钟里,“我们回去以后,你一个人,一定一定要按时吃饭!别总凑合,别吃那些冷掉的东西!你的胃从小就弱,经不起折腾的!医院食堂要是不合胃口,就……就自己学着做点简单的,或者点些干净卫生的外卖……别怕花钱!钱不够了就跟姨妈说,千万别省!什么都没有你的身体要紧!听见了吗?” 她的目光紧紧锁着简心,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微的回应。
“嗯,听到了,姨妈。您放心。”简心耐心地、一遍遍应着,声音温和而坚定,试图用这样的方式给予姨妈和姨父些许安慰。
“工作……也别太拼了。”一向沉默寡言的林建国在一旁闷声补充道,他花白的头发在机场明亮的灯光下格外显眼,那不再挺拔的背脊让简心鼻尖一酸。他话语朴素,却字字千斤,“治病救人是好事,但……也得先顾好自己。该休息的时候,就得休息。”
“我知道了,姨父。”简心看着两位老人为她操劳半生、如今日渐衰老的容颜,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酸涩难言。
“舒佳那姑娘……真挺好的。”顾锦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抹了把眼泪,紧紧握住简心的手,“你有空……多跟她走动走动,一起吃吃饭,说说话。别总是一个人闷着,啥事都往自己肚子里咽。有什么难处,别自己硬扛,跟她说,跟姨妈说,或者……跟你姐说,都行!听见没?” 她将所有能想到的依靠,都细细地数给简心听。
“嗯,听到啦,都记住啦。”简心用力地点头,喉咙阵阵发紧,几乎要维持不住那强装的镇定。
时间冷酷地向前流淌,安检入口近在眼前,排队的人龙缓慢却不可逆转地向前移动着。
“好了,姨妈,姨父,就送到这里吧,该进去了。”简心停下脚步,将行李车稳稳地推到他们面前。
这句话像是一个开关,瞬间击溃了顾锦所有强撑的堤防。她猛地一把将简心紧紧搂进怀里!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体因无法抑制的哭泣而剧烈地颤抖着。滚烫的泪水迅速涌出,浸湿了简心肩头的衣衫,那灼热的温度几乎要烫伤她的皮肤。
“我的心宝……我的心宝啊……”顾锦泣不成声,破碎的音节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带着令人心碎的不舍与牵挂,“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常打电话……有空就回来看看……姨妈会想你的……天天想……家里……那个家,永远都是你的家……你的根……记住了吗?一定记住了啊!”
这声声泣血的呼唤,如同最沉重的鼓槌,敲击在简心最柔软的心房上。她用力地回抱着姨妈,感受着那份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带着绝望意味的深情。她也想放纵自己,像小时候那样扑在姨妈怀里嚎啕大哭,将这些年独自承受的所有压力、悲伤、孤独和那份无法言说的愧疚都彻底宣泄出来。可是,她不能。她只能死死地咬住下唇,将所有的呜咽都堵在喉咙深处,任由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滑落,沉默地渗入姨妈的衣襟。
“嗯……”她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模糊而沙哑的音节,用尽全身力气点头,下巴重重地抵在姨妈的肩胛骨上,带来清晰的痛感,仿佛这样才能确认此刻拥抱的真实。
林建国站在一旁,这个沉默了一辈子的男人,眼圈也红得厉害。他伸出手,那双因常年劳作而有些粗糙宽厚的手掌,重重地、充满力量地拍了两下简心的背脊。那两下,没有任何言语,却传递着山一般沉静的支持和无言的嘱托——孩子,往前走,别怕,后面有我们。
“走啦。”他终于哑着嗓子,对泣不成声的妻子说道。
顾锦这才像是被惊醒,万般不舍地、一点点松开了紧紧环抱着简心的手臂。她泪眼婆娑,贪婪地看着简心的脸,仿佛要将每一寸轮廓都刻进灵魂深处。她颤抖着抬起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像擦拭稀世珍宝般,为简心抹去脸上纵横的泪痕。
“走啦……心宝……”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无尽的眷恋,“好好吃饭……一定照顾好自己……好好工作……姨妈……和姨父……走啦……”
简心站在原地,看着姨妈和姨父推着行李车,一步三回头地汇入安检的队伍。姨父努力挺直那有些佝偻的背脊,姨妈则不停地回头,用力地朝她挥着手,泪水模糊了她慈祥而布满岁月痕迹的脸庞。每一次回头,每一次挥手,都像一把钝刀,在简心的心上反复拉锯,带来绵长而深刻的疼痛。
直到那两个熟悉的、承载着她无数温暖记忆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安检通道的拐角,被冰冷的安检道闸和涌动的人潮吞噬,再也寻觅不到。
简心依旧僵立在原地,仿佛化作了一座失去灵魂的雕像。机场里喧嚣的人声、广播声、行李箱轮子滚过的声音……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她的世界在瞬间被抽真空,只剩下方才拥抱时灼热的体温和耳边那令人心碎的哭泣在反复回响。肩上被泪水浸湿的地方,被空调冷风一吹,泛起刺骨的凉意,直透心底。
她默默地转身,将一直搭在左臂上的防晒外套穿上,整理好衣襟,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努力维持着表面的从容与镇定,朝着机场出口的方向走去。
家?哪里是家?
是渝城那个充满了姨妈唠叨、姨父憨笑、表姐嬉闹,处处透着小心翼翼却又无比温暖的三居室?
还是明市这间只有冰冷墙壁、堆积的医学书籍、以及随时可能响起的医院呼叫的单身宿舍?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茫然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海啸,毫无预兆地将她彻底淹没。她感觉自己像一叶迷失了方向的偏舟,在名为“成长”与“独立”的浩瀚海洋上孤独地漂浮着,失去了那根最温暖、最坚实的缆绳。
机场广播再次响起,清晰而冰冷地催促着某个航班的旅客登机。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消毒水、香水以及无数离别情绪的味道,复杂难言。
她最后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那空空如也的安检通道口,然后毅然决然地挺直了那纤细却始终不肯弯曲的脊梁,迈开步伐,大步向外走去。
高跟鞋敲击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规律却带着几分孤寂的回响,一步一步,坚定地融入机场汹涌的人潮之中。那背影,单薄而倔强,仿佛带着一种与过去告别的决绝,又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无论前路如何,她都必须独自走下去。
当简心带着一身风尘和难以消散的离愁回到酒店房间时,已是午后。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房间里投下斜斜的光柱。
舒佳果然还赖在床上,听见开门声,才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坐起来,一头短发乱得像鸟窝。“心心?你回来啦……几点了?”她嘟囔着,显然还没完全清醒。
“快一点了。”简心放下包,看了看她带给舒佳的早餐并未动过,“给你带的早餐,估计都凉了,出去吃点东西?”
舒佳顺着简心的目光看过去,看清那个印着酒店logo的纸袋,心里一暖,嘴上却抱怨:“哎呀,你还特意给我带……我还想着要不要起来呢……”她伸了个懒腰,宿醉的疲惫似乎还未完全散去,但看到简心略显苍白的脸色和微红的眼眶,她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那些关于自己失恋的烦恼瞬间被压了下去。
“走吧,”舒佳掀开被子跳下床,动作利落地开始洗漱,“本姑娘饿了,你请客,吃午饭去!必须吃顿好的安慰一下我……和你!”她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说道,试图驱散好友身上的低气压。
简心看着她故作活泼的样子,心中微暖,点了点头。她又看了一眼那袋凉掉的早餐,如她今天的心情一般,但更多的是对好友此刻陪伴的感激。
两人一起吃了顿简单的午餐,席间,舒佳绝口不提自己的糟心事,反而插科打诨,说着公司里的趣闻,试图转移简心的注意力。饭后,简心看舒佳情绪依旧不高,想到她昨天崩溃的样子,实在不放心她一个人,便决定陪她一天。
她们像大学时一样,漫无目的地逛了街,看了场轻松搞笑的电影,在咖啡馆里消磨了一下午的时光。大多数时候是舒佳在说,简心安静地听,偶尔附和几句。这种无声的陪伴,比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更有力量。
晚饭后,眼看天色已晚。
“我明天一早要去医院报到,得回宿舍准备一下。”简心看了看时间,说道。
“回什么宿舍啊!”舒佳立刻拉住她的胳膊,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你那宿舍冷冰冰的有什么好回的?今晚去我那儿住!反正我那儿就我一个人,空得很!你明天直接从我家去医院不就行了?”
看着舒佳眼中真切的挽留,以及那潜藏的一丝害怕独处的脆弱,简心那句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她无奈地笑了笑:“好吧,那你等我一下,我回宿舍拿明天上班要用的东西和换洗衣服。”
“我陪你一起去!”舒佳立刻说道,挽着她的胳膊收紧了些。
于是,两人先回了趟简心的宿舍。简心快速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李包,装好了白大褂、需要的资料和一套日常衣物。随后,她们便一起回到了舒佳那个布置得温馨而略显凌乱的小两居。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另一个空间里,飞往渝城的航班早已落地。
航班上,顾锦一直靠着舷窗默默垂泪,林建国在一旁轻轻拍着她的手背,笨拙地安慰:“别太担心了,舒佳那丫头……我看着挺靠谱,有她在一旁照应着,心心……会好的。”
顾锦红着眼睛点点头,望着窗外的云海,忽然喃喃地说:“老林,你说……咱们心心,啥时候身边也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啊?”
林建国望着窗外逐渐清晰的地面灯火,憨厚地笑了笑:“急啥?缘分这东西,强求不来。咱们心宝这么好,时候到了,自然就遇到了。”
夜渐深,明市的灯火与渝城的星光,在各自的夜空下闪烁,共同守护着这份跨越距离的、深沉而绵长的牵挂。而在舒佳温暖的小窝里,两个女孩相互依偎的身影,也为这个离别后的夜晚,添上了一抹珍贵的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