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舔舐着天空,像一张烧得发红的嘴。
林夏趴在一块翻倒的水泥板后,右腿的伤口裂开了。血不是流,是渗,混着汗、泥和高温蒸出的黏液,顺着小腿往下淌。每滴一滴,都在滚烫的地面上“滋”地一声烫出个小坑,冒起一丝焦糊味。
她没动。
怀里的婴儿呼吸很急,胸口一起一伏。皮肤烫得吓人,像是体内烧着一把看不见的火。那道S型纹路在皮下游走,像一条活的蛇,从锁骨滑向肩头,又钻进衣领,消失不见。
林夏用袖子轻轻擦了擦婴儿的额头。指尖碰到一点蓝灰色的黏液,湿滑,带着金属和电路烧毁的气味。她没皱眉,只是把袖口往婴儿脸侧多掩了掩,挡住风里的灰烬。
头顶上,直升机的轰鸣越来越近。
她闭了闭眼,耳朵捕捉着声音的变化——不是盘旋,是逼近。不是搜索,是锁定。
来了。
探照灯的光柱像一把刀,猛地劈开黑暗,扫过废墟。光从她身侧掠过,照亮了半截断裂的钢筋,照亮了地上一滩发黑的血迹,也照亮了她那只握着匕首的手。指节发白,指甲缝里全是泥。
她屏住呼吸。
光柱移开,世界重归昏暗,只有远处燃烧的残骸还在发出噼啪的响声。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落在前方一块碎玻璃上。火光映出她的脸——满脸污迹,头发粘在额角,嘴唇干裂出血。可那双眼睛,亮得不像话,像是烧到最后的炭,埋在灰里,还冒着火星。
她盯着那双眼睛,看了两秒,然后移开。
不能看太久。看了会心软,看了会犹豫,看了就舍不得往前走。
她低头,下巴轻轻碰了碰婴儿的头顶。那里还有一点奶味,微弱地混在血腥和焦臭里。
“别怕……”她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风卷走,“我在。”
婴儿没反应。
她以为它睡着了。
可就在这时,婴儿突然睁开了眼。
瞳孔漆黑,没有一点光,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
她肌肉一绷,几乎要往后缩。
下一瞬,那双黑眼里闪过一道极细的红光,像扫描仪启动的瞬间。
然后,一个声音响了。
断断续续,带着电子杂音,却异常清晰:
“妈妈……心跳……同步率……89%……”
林夏浑身一僵。
心跳?同步?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确实在跳,一下,又一下,快得发慌。可这孩子是怎么知道的?是测出来的?还是……感觉出来的?
空气里的味道变了。
焦糊味还没散,另一股气味却钻了进来——淡淡的,甜腻的,带着点冷意。
樱花香精。
她猛地一震。
这味道她太熟了。
慕清欢最后一次见她,就站得很近,身上就是这个味。那天她笑着说:“你永远抢不走他。”然后转身离开,香气留在原地,像一句诅咒。
可这味道,又和沈墨寒衬衫领口的冷香混在了一起。他总在雨夜出现,伞微微倾向她这边,领口蹭到她的发丝,那股干净的、冷冽的气息,让她有一瞬间忘了自己是谁。
现在,这两种味道在空气里交织,分不清彼此。
她太阳穴突突地跳,一阵阵发胀。
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往外涌——慕清欢的笑,沈墨寒的背影,爆炸时的火光,苏遥死前的手腕,还有……她母亲铭牌上那个S-07。
太多了。
她咬破舌尖。
一股铁锈味在嘴里炸开,疼痛让她瞬间清醒。
她低下头,看着婴儿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声音沙哑:
“我不是你妈妈。”
顿了顿,又说:
“但我会护你。”
婴儿没动,也没再说话。
可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它皮肤下的S型纹路猛地一跳,像被什么刺激到了,游动速度骤然加快,方向直指前方。
林夏顺着它的“视线”望去。
脚下大地突然震了一下。
她扶住岩壁,稳住身体。
紧接着,轰隆声从山体深处传来,像是某种巨大的机械在苏醒。
前方崩裂的山腹中,尘土飞扬,碎石滚落。
一扇门,正从地底缓缓升起。
高得看不见顶,宽得望不到边。
铁门表面,密密麻麻,蚀刻着成千上万遍的“S-07”。
层层叠叠,像刻在骨头上的咒语,又像一场永不停止的轮回。
火光映照下,那些铭文边缘泛着暗红,像是渗出了血。
林夏盯着那扇门,脑子里一片空白。
S-07。
这三个字,她见过太多次了。
母亲的铭牌上,有它。
主控室的终端上,有它。
她从泥里挖出的金属零件上,有它。
沈墨寒后颈的芯片上,写的是Lx-07。
而现在,这扇门,这整座山,都在重复这三个字。
她低头看向怀里的婴儿。
“你是不是……”她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也听过这个名字?”
婴儿没回答。
但它皮肤下的S型纹路,依旧朝着铁门的方向,不停地游动。
像是被召唤。
又像是回家。
头顶的直升机悬停了。
螺旋桨的轰鸣压得人耳膜生疼。
钢索从机腹垂下,一道黑影顺着滑下,落在不远处的废墟上。动作利落,落地无声。
通讯频道的杂音断断续续响起,像是信号不稳,又像是故意放给她听:
“……目标确认……容器Lx-07-113……执行回收……”
“……启动归巢协议……重复,启动归巢协议……”
归巢?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他们管这叫归巢?
把她当鸟关在笼子里,等她飞累了,就打开笼门,说:回来吧,这是你的家。
可她从来没家。
从记事起,就只有任务、代号、伪装。
她不信家,不信归属,不信命定。
她只信手里的刀,信脚下的路,信怀里这个还在喘气的生命。
她慢慢撑起身体。
右腿一用力,撕裂般的痛立刻窜上来,眼前一黑。她扶住岩壁,缓了几秒,才重新站直。
她没回头。
背后,探照灯的光柱再次扫来,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死死盯住她的背影。
她抬起手,把匕首插回腰间。
然后,双手牢牢托住婴儿,像捧着一团易碎的火。
她开始往前走。
一步。
又一步。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血从裤管渗出,在身后拖出一道断续的痕迹。
她走得不快,但很稳。
背后的直升机没有追击,也没有开枪。
它只是悬停在那里,钢索晃动,像一条等待绞杀猎物的蛇。
十米。
五米。
三米。
她站在了铁门前。
仰头望去,那扇门高得让人窒息。S-07的铭文像血管一样爬满表面,还在微微搏动。
门底部,有淡蓝色的液体渗出,沿着裂缝蜿蜒而下,触地即汽化,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像是在呼吸。
她手腕上的旧伤突然一烫。
低头看去,那道S型纹路竟也开始发烫,微微发亮。戒指的碎片贴在皮肤上,竟浮现出一行光纹:
**Lx-07**
她盯着那行字,没动。
就在这时,怀里的婴儿轻轻动了一下。
它抬起小手,抓住了她一缕散落的长发。
然后,用那个带着电子杂音的声音,轻声说:
“妈妈……门……开了。”
林夏低头。
铁门中央,一道细缝正缓缓裂开。
幽蓝的光从缝隙里透出,微弱,却坚定。
像是黑暗尽头,唯一活着的东西。
她最后回望了一眼。
直升机的探照灯依旧亮着,像一只不肯闭上的眼睛。
她没再看第二眼。
她转过身,面向那道门缝,声音沙哑,却一字一句:
“不管你是牢笼,还是出口……我都进去了。”
她抬脚,迈入光中。
门在她身后无声闭合。
世界骤然安静。
没有轰鸣,没有风声,没有火光。
只有一条幽深的通道,向前延伸,没入黑暗。
墙壁两侧,嵌着无数微型摄像头。她刚踏进一步,那些镜头便齐刷刷转向她,红光连成一片,像一双双睁开的眼睛。
通道深处,传来极轻微的滴水声。
滴。
滴。
滴。
规律得像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