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延禧宫庭院中的几株菊花开得正盛,金灿灿地簇拥着,却难驱散空气中日渐凛冽的寒意。
安逸身孕已有六个月,腹部高高隆起,行动间不免带上了几分孕特有的迟缓与笨重,但她眉宇间却是一片宁和,时常抚着肚子,唇角噙着温柔的笑意。
自从生下弘灏后,她和允礼都一直注意着避孕。
这样做,也是为了他们能够在弘灏最需要引导和保护的幼年时期,能心无旁骛的,将全部精力与资源倾注于他一人身上。
如今,弘灏已长成十三岁的少年,文武渐成,心性沉稳,虽未完全长成,却已显露出能独当一面的雏形。
而她,也确实渴望身边能再有个软糯贴心的孩子,私心里盼着是个女儿,像小棉袄般,日后能常伴身边,说说体己话。
当然了,备孕前,她和允礼以及弘灏都是商量过的。
当弘灏也同意了之后,允礼和安逸才安心备孕的。
*
这日午后,安逸正倚在暖榻上,听着系统汇报着前朝最新的动向,指尖无意识地轻抚着圆滚滚的肚皮。
殿内熏着清淡的安神香,气氛宁静得让人昏昏欲睡。
忽然,莲荷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禀报:“娘娘,林嫔在外求见。”
安逸闻言,微微一怔,抚着肚子的手停了下来。
林嫔?
这个名字在后宫几乎快要被遗忘了。
她今日突然来访,所为何事?
“请她进来吧。”安逸收敛心神,稍稍坐正了身子,语气平淡无波。
片刻后,林嫔缓步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极其素净的月白色绣缠枝莲纹宫装,料子只是寻常的杭绸。
头上更是简洁,只松松绾了个髻,斜插着一支成色普通的白玉簪子,除此之外再无半点珠翠。
从前那双总含着怯怯笑意、显得天真烂漫的杏眼,如今沉淀为一片沉静的深邃。
眸底仿佛蕴藏着经年累月积下的智慧与通透,虽不再明亮跳脱,却透出一种洞察世情后的成熟与淡然。
她规规矩矩地行下礼去,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起来吧,赐座。”安逸抬手示意,目光在她身上不着痕迹地扫过,“林嫔今日怎么得空来本宫这里坐坐?”
林嫔谢了恩,却并未完全坐下,只挨着绣墩的边沿,姿态依旧恭谨。
她抬起眼,目光坦然而直接地看向安逸,没有丝毫迂回闪避,开门见山道:
“娘娘日理万机,臣妾不敢叨扰太久。今日冒昧前来,实是有一事相求,亦有一事相禀。”
“哦?但说无妨。”安逸端起手边的温水,轻轻呷了一口,心中警惕并未放松。
“臣妾恳请娘娘,”林嫔的声音清晰而冷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若他日六阿哥洪福齐天,得以继承大统,登临九五,望能念在兄弟情分,善待七阿哥。无需格外恩宠,只求予他一份安稳闲散、足以保全自身与子孙的富贵生活,便是矣。”
她顿了顿,继续道,语气依旧平稳,却掷地有声:“臣妾愿将这些年在宫中经营的所有人脉与资源,尽数交予娘娘与六阿哥,任凭驱策,绝无二心。”
安逸端着杯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在了半空。
她确实没料到林嫔会如此直白地投诚,更没料到她在这般看似彻底的沉寂与孤立无援下,手中竟还悄无声息地握着一份不容小觑的力量!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熏香袅袅升腾。
安逸沉吟着,并未立刻回应。
林嫔似乎早已预料到她的迟疑,她静静地等待着,脸上没有丝毫急切或不安。
片刻后,她又缓缓开口,抛出了一记更直接、更惊人的话语:
“娘娘智慧超群,想必通过那个旧香囊,早已知晓臣妾的软肋所在。”
她提及此,眼神依旧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自然也应当看得分明,七阿哥绝无可能继承大统。”
提起孩子,她的眼神温和了些:“他性情恬淡,不喜争斗,于学问技艺上或许还有些偏才,但对于权位朝政,他从未有过半分念头,也绝无能力成为六阿哥未来的阻碍。”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坦诚,彻底撕开了所有伪装:“臣妾今日前来,并非欲与娘娘做何等交易,只是想为自己和孩子的未来,求一个明确的承诺,换一份彻底的心安。待七阿哥成年开府后,臣妾别无他求,只愿能随他出宫,在王府内了此残生,便足矣。”
这番话语,几乎是将自身底牌尽数掀开。
这一刻,安逸不得不从心底赞叹,林嫔,确实是个极其聪明、且懂得审时度势的明白人。
她更懂得在劣势中,如何用自己仅剩的、最有价值的筹码,为自己和孩子换取一条最稳妥的生路。
她今日的“投诚”,与其说是一场交换,不如说是一种极具眼光的政治投资和自保策略。
其实,即便没有林嫔今日主动登门,依安逸原本的性子与格局,在弘灏大事已成之后,也不会去刻意刁难或清算这对毫无威胁、甚至有些可怜的母子。
但既然林嫔主动送上门来,并且表现得如此识趣、如此“有用”,那安逸自然没有理由将这份送上门来的助力推出去。
*
晚膳时分,弘灏照例来延禧宫陪安逸用膳。
殿内只剩下心腹宫人时,安逸看似随意地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到弘灏碗里,语气温和地提起:
“今日上午,林嫔来过了。”
弘灏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清澈的眼眸看向自家额娘,安静地等待着下文。
“她说了些话,主要是为你七弟求个将来的安稳。”
安逸简单地将林嫔的来意和“交换条件”说了,并未提及那些关于“软肋”的隐秘旧事,只重点说了七阿哥和那份“助力”。
弘灏听完,缓缓放下手中的银箸,少年俊朗的面容上已褪去了稚气,显得沉稳而通透。
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认真思索了片刻。
“七弟……”他沉吟着,似乎在回忆那个存在感不强的弟弟,“儿子平日观察,七弟于机械造物、木工营造方面似乎颇有天然的兴趣和天赋。他心思细腻灵巧,能静得下心。听说他私下里还曾自己琢磨着改进过书房漏刻的精度,做过极精巧的水车模型,连工匠看了都称赞。”
他的语气平和,没有丝毫对兄弟的忌惮或轻视,反而是一种基于观察和了解的、近乎人尽其才的冷静规划。
“若是如此,将来或可量才而用,让他去工部任职,专司器械改良、营造核算之类的事务,倒能极大发挥其长,想必他自己也能乐在其中,得其所哉。至于富贵清闲,本是宗室亲王份例,儿子自然不会苛待自家兄弟。”
他的回答条理清晰,既有容人之量,亦有用人之明——
一个专注技艺的亲王,既不会对皇权构成威胁,又能真正为朝廷效力,这无疑是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