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铜镜
夜色像一条被拉长的墨线,从凌霄殿的脊背一路垂到我的冕旒。
我解开十二旒,把它们并排搁在案上。白玉珠子碰着金砖,叮当作响,像极了我方才训斥沈砚时,自己心跳的回声。
铜镜里映出一张惯于端方的脸,眉心刻着万古不易的“帝”字纹。可我今夜忽然觉得陌生——那道纹像一道裂缝,随时会崩开,露出里面藏了三千年的旧雪。
白日里那只小柯基精,就站在裂缝边缘。
她双手捧着桃花糕,指尖抖得把糕上的糖霜抖落一地。尾巴收在裙底,仍露出半截白尖,像一截藏不住的慌。
我本该温声说句“平身”。
可出口的却是:“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话一出口我就悔了。
因为我看见她眼里的光倏地熄灭,像雪夜最后一盏风灯被人吹灭。
(二)玉带
新铸的龙纹玉带躺在案头,寒玉雕鳞,触之生凉。
我摩挲最锋利的那片逆鳞,指腹被划破,血珠渗进鳞缝,像一粒朱砂落进深渊。
这条玉带原是给念安的十岁生辰礼。
可那孩子今日扑在我脚边,把一颗九幽玄铁珠塞进我掌心:“祖父,给你玩!”
珠子带着战场的煞气,我却只摸到孩子掌心的汗——黏糊糊,带着奶香与糖霜。
我忽然想起沈砚十岁那年,也曾这样踮着脚,把一只折翅的鹤雏捧给我:“神父,救救它。”
那时我怎么答的?
——“神界不救无用之物。”
鹤雏当晚就死了。
沈砚在栖星台埋了它,背对我时肩膀一抖一抖。
我站了半晌,终究没过去。
如今念安的笑,与当年沈砚的哭,叠在一起,像两面镜子互照,照得我无处遁形。
(三)暖玉
更深漏断,我独自往栖凤苑去。
白日里我命工部换下的暖玉阶,在月色里泛着乳白的润。
每一阶都比寻常矮半寸——那小短腿迈起来,应当不会绊。
我蹲下身,指尖触到玉面,触到一条极浅的爪痕。
是她昨夜偷偷跑来练步子留下的?
还是念安那小崽子用镇岳铃磕的?
我竟舍不得让仙匠磨平。
玉阶尽头,一株凡间桃树正开花。
我亲手埋的核,浇的是天河弱水,可它偏不开神界该有的碧桃,只肯开最普通的五宝。
花瓣落在我的冕服上,像凡间那场三千年前的雪——
雪里有个少年,拎着一篮子偷来的桃子,在神后寝殿外徘徊整夜。
那少年是我。
(四)雪夜
三千年前,我尚未登极,只是凡间一介修士。
第一次随师门赴天宴,我藏在云影里,看神后执灯而过。
灯火映在她鬓边,像一粒星子落进银河。
我鼓足勇气,把怀里捂得温热的桃子递过去:“给你。”
神后怔了怔,接过桃子,咬了一口,笑着递还给我:“甜的。”
那一口甜,支撑我熬过后来所有雷劫。
可如今我成了神帝,却忘了怎么把“甜”说出口。
我只能板着脸,命人在栖凤苑种满桃树;
只能把对阿短的歉疚,藏进每一阶矮半寸的暖玉;
只能在念安递来玄铁珠时,笨拙地摸摸他的头。
(五)裂缝
我回寝殿,铜镜仍在。
镜中人与我对峙,眉间那道“帝”字纹忽然裂开,露出里面藏着的旧雪。
雪里埋着一只死鹤、一篮烂桃、还有一条蜷缩的小柯基。
我终于承认:
我凶她,其实凶的是那个“连道歉都不会”的自己。
我怕她摔,怕她哭,怕她像当年的鹤雏一样,在我手里碎掉。
可我更怕他飞走——
飞回下界,飞回那个不需要“神帝”的地方。
(六)桃花酒
铜镜旁,摆着一只未封口的玉瓮。
是今夜神后带着孩子们新酿的桃花酒。
我揭开盖子,花香扑面,像凡间三千年前的风。
我舀一勺饮下,甜里带辣,辣得眼眶发涩。
我在瓮底刻下一行小字:
“阿短,对不起。”
——明日她若来,就能看见。
(七)尾声
更鼓三声,我披衣而起。
玉阶之上,桃花正落。
我弯腰拾起一瓣,放在鼻前轻嗅。
忽然就懂了:
原来我所有的严厉,都只是为了掩饰一句——
“欢迎你们回家,孩子们。”
花瓣在指尖化开,像一滴不肯坠落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