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顿了顿,目光坦然地与轿上的赵灵犀直视,笑容依旧温婉,语气却多了几分锐利:“再者,殿下金尊玉体,身份尊贵,若能多俯察民间灯火,体会百姓的生活,想来更能明白‘高高在上’这四个字的重量,也能省些脚力,不必再让这么多百姓跪得满街都是。毕竟,百姓们也是爹娘生养的,跪得久了,也会腿疼。”
话音落下,四下顿时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相信将军府得到嫡女竟然敢这样对长公主说话。赵灵犀的面色瞬间变了,从最初的嘲讽变成了惊愕,再到后来的愤怒,她手上的玳瑁指套“啪”地一声折断了一根,断口处的棱角格外锋利。她凤眸含火,死死地盯着昭昭,却一时之间寻不出话来反驳——昭昭的话句句在理,既引用了经典,又暗指她骄纵跋扈,不顾百姓感受,让她无从辩驳。
跪在地上的百姓悄悄抬起头,眼底浮起几分藏不住的笑意和敬佩。他们平日里受够了权贵的欺压,如今看到有人敢于直言反驳长公主,替他们说出了心里话,心里都暗暗称快。
柳执垂着眼帘,掩去眼底的惊讶和赞赏。他没想到,昭昭看似温婉柔弱,关键时刻竟然如此勇敢果断,言辞犀利,实在令人刮目相看。他侧身一步,挡在昭昭身前,温声却坚定地对赵灵犀说:“殿下,身为长公主,更应以身作则,体恤百姓,为天下人树立榜样。今日之事,不过是民间小事,还请殿下不要过于计较。”
赵灵犀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好,很好。阮妹妹口齿伶俐,本宫今日算是领教了。”她的目光阴恻恻地掠过昭昭,又转向柳执,语气里带着威胁:“但愿你这盏‘少年灯火’,能一直亮得下去。”
说罢,她猛地放下珠帘,珠帘撞击在步辇的框架上,发出“哗啦”一声巨响。“起驾!”她对着外面冷喝一声。
内侍们不敢怠慢,赶紧吩咐力士抬起步辇,继续往走。铜锣声再次响起,却远不及来时那般气势磅礴,反而透着几分仓促和狼狈。
围观的百姓纷纷起身,看向昭昭的目光里充满了敬佩与感激。有人忍不住称赞道:“将军府的姑娘真是好样的!竟敢跟长公主争论,还说得那么有道理!”“是啊是啊,长公主平日里太骄横了,今日也该让她受受教训!”
大家一边议论,一边纷纷涌到灯摊前,原本剩下的七八盏灯,没一会儿就被抢购一空。还有人没买到灯,便向柳执打听之后还会不会来卖灯,柳执一一笑着回应,承诺下次定会准备更多更好的灯。
春桃终于忍不住小声欢呼起来:“小姐,您太厉害了!刚才您说那番话的时候,奴婢都快吓死了,没想到您竟然把长公主说得哑口无言!”
柳执也侧过头,看着昭昭,眼底满是欣赏:“阮妹妹今日,真是让柳某见识了何为‘三寸不烂之舌,可当十万雄兵’。若不是你,今日这事,恐怕没那么容易收场。”
昭昭呼出一口浊气,额上的细汗被夜风吹干,带来一丝凉意。她弯了弯眸,打趣道:“兵我是当不了,不过今日能替百姓说句公道话,也算是没白来一趟。”她抬手将方才拿在手里的那盏“少年灯火灯”递到柳执面前,“这盏灯,就当是我今日的酬劳吧。”
柳执笑着接过灯,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昭昭的手,两人都微微一顿,随即又迅速移开目光。灯影摇红,金水河的水面上倒映着岸边的灯火,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方才那场剑拔弩张的舌战,仿佛只是灯会上一个小小的插曲,随风便散了。
然而,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远处不远处的一座高楼上,一面描金小旗悄然落下。那是长公主府的暗记,旗落,意为“记下此人”。赵灵犀向来睚眦必报,今日昭昭让她当众受辱,她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夜愈深,灯愈亮。街上的人群依旧热闹,欢声笑语不断。昭昭低头,从柳执手里接过一盏新的烛火,小心翼翼地拨亮,火光在她的瞳仁里跳动,像两颗不肯熄灭的星子,透着坚定与勇敢。她知道,今日之事只是一个开始,未来或许还会有更多的挑战,但她不会退缩——就像这盏小小的灯火,即使身处黑暗,也要努力发光,照亮自己前行的路。
两人站在灯火璀璨的长街上,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偶尔有调皮的孩子提着花灯从他们身边跑过,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亥正的梆子声刚从街角的钟楼传来,灯会进入最高潮。金水河上游忽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震得水面泛起细碎的涟漪。第一朵金菊状的烟花骤然在空中绽开,明黄的光焰瞬间照亮了半条河,原本暗沉的水面瞬时如白昼般清亮,连岸边柳树上挂着的灯笼穗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烟花接连升空,紫如葡萄串的“紫藤献瑞”、赤似锦鲤鱼的“年年有余”、白若雪浪翻涌的“银河落九天”,一层层在墨色天幕上铺展开来,又在最高点碎成漫天星雨,簌簌落在水面,漾开一圈圈光晕。岸边的百姓都停下脚步,仰着头欢呼,孩子们举着手里的小花灯,蹦蹦跳跳地追着坠落的火星跑,笑声混着烟花的轰鸣,将灯会的热闹推向了最高潮。
柳执正低头整理着摊上剩下的灯架,回身时,恰好看见昭昭站在桥边仰着头。光焰落在她脸上,柔和的轮廓被描上一层流动的金,连鬓边那枚点翠海棠都泛着暖光,可她的眸子里却映着最深的夜空,像盛了一汪安静的星河。他心口没来由地软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竹灯架,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低声道:“阮妹妹,河对岸的望星台更高些,可要找个高处看烟花?视野能好些,连上游的烟火都能看得全。”
昭昭收回目光,转头看向他,嘴角还带着笑意:“不用啦,这桥头就很好。你看——”她伸手指了指水面,“烟花落在河里,像撒了一地碎金子,比在高处看更有趣呢。”说话间,又一朵“孔雀开屏”在空中炸开,翠绿与宝蓝的光羽垂落,恰好映在昭昭眼底,让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柳执顺着她的指尖望去,果然见水面上满是跳跃的光点,随波逐流,忽明忽暗。他便不再多言,只是默默站到她身侧,与她并肩望着天幕。周围人声如潮,有孩童的嬉笑、女子的惊叹、男子的谈笑声,可他们之间却静得很,谁也没再说话。偶尔有晚风拂过,带着金水河的水汽和远处桂花糕的甜香,轻轻撩动昭昭的月白纱袖,也吹动柳执青衫上的银线兰枝,让那几枝兰花仿佛在夜色里活了过来。
一朵巨大的“满堂春”突然在空中炸开,赤红的光雨漫天坠落,映得整个桥面都成了红色。夜风也跟着变凉,带着几分秋夜的寒意,柳执下意识地微微侧身,不动声色地替昭昭挡了半边风。他的青衫袖子轻轻蹭过昭昭的纱袖,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
昭昭很快察觉了他的动作,偏过头看他。月光恰好落在柳执脸上,她能清晰地看见他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碎的火点,像偷偷藏了星屑,鼻梁挺直,唇线柔和,平日里温和的眼神此刻也被烟花染得暖融融的。她心里忽然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像有只小蝴蝶在胸口轻轻扑动翅膀,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柳公子,”她忽地开口,声音却被又一声烟花的巨响撕得七零八落,后半句话散在风里。
柳执没听清,只看见她嘴唇动了动,便微微俯身凑近,耳廓几乎要碰到她的发梢,温声问:“嗯?你方才说什么?风大,我没听清楚。”他说话时的气息带着淡淡的墨香,拂过昭昭的耳畔,让她的耳尖瞬间热了起来。
昭昭连忙摇头,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原本想说“谢谢你今晚的灯”,可此刻被他这样近地盯着,倒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了。她只是把手里一直握着的那盏“少年灯火灯”递到他面前,灯面上的诗句还映着烟火的光,“这盏灯,我还是还给你吧。今日能帮你卖灯,已经很开心了,哪能再要你的灯。”
柳执却没接,反而推了推她的手,眼底带着笑意:“这灯本就是给你的。你方才在长公主面前,不也说‘灯火虽小,可照乾坤’吗?留着它,往后若是遇到暗路,也算有盏灯陪着你。”他的语气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温柔。
昭昭看着他真诚的眼神,心里一暖,便不再推辞,重新握紧了灯柄。指尖触到温热的竹架,仿佛连心里都暖和了几分。
烟火渐渐落尽,最后一朵“满天星”在空中炸开,细碎的白光像无数颗小星星,慢慢坠落,灰烬在空中打着旋儿,像黑蝶般翩跹飞舞。岸边的人群开始散去,三三两两地往家走,还有些孩子舍不得离开,拉着父母的手,一步三回头地望着天空。桥头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满地的残蜡和破碎的灯纸,被夜风卷着滚到脚边。
直到最后一点火星也消失在墨色天幕里,柳执才缓缓收回目光,侧首温声道:“时辰不早了,街上人也少了,我送你回府吧。你一个姑娘家,夜里独行不安全。”
昭昭抬头看了看天色,确实已经很晚了,便点头应下:“好,那就麻烦柳公子了。”
两人收拾好摊位上剩下的东西,柳执将灯架和工具放进随身的布包里,又仔细确认了一遍没有遗漏,才跟着昭昭往停车的地方走。路上,昭昭想起方才柳执说要送自己,便指了指不远处停在柳树下的青帷马车,车帘上绣着暗纹的缠枝莲,在月光下隐约可见,“柳公子不用送太远,我的马车就在前面。将军府派来的车夫老周,是上过战场的老兵,功夫好得很,有他在,安全得很。你也忙了一晚上,早些回去休息吧。”
柳执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辆马车,车夫正靠在车辕上,手里拿着一盏小灯,见他们过来,连忙站直了身子。他知道昭昭说的是实话,却还是有些不放心:“我送你到马车边吧,确认你上车了我再走。”
昭昭见他坚持,便不再多说,只是放慢了脚步。两人并肩走在安静的石板路上,脚步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偶尔有晚归的行人从身边经过,提着熄灭的花灯,低声说着话,很快便消失在巷口。
到了马车边,老周连忙上前行礼:“小姐,柳公子。”
昭昭点点头,转身看向柳执,微微屈膝行了一礼:“今日多谢柳公子的花灯,也多谢你送我到这里。柳公子,一路保重。”
柳执也拱手回礼,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灯上,温声道:“阮妹妹客气了。路上小心。”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回去后早些休息,别太累了。”
“好,我知道了。柳公子也一样,回去路上注意安全。”昭昭笑着应道。
两人相互一礼,在微凉的夜风里分道。昭昭踩着车凳上了马车,刚掀开车帘,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柳执仍站在原地,月光将他的身形拉得很长,青衫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挺拔,像一截迎着风的青竹。他见昭昭回头,还朝着她挥了挥手,眼底带着温和的笑意。
昭昭心里莫名生出一点说不出的怅然,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挠着心尖,痒痒的,却又带着几分不舍。她对着柳执笑了笑,才钻进马车,放下了车帘。
车帘落下的瞬间,她靠在车座上,轻轻叹了口气,将手里的“少年灯火灯”放在膝上。借着车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着灯面上的诗句,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柳执温和的笑容,还有方才他替自己挡风的模样。她伸手摸了摸耳尖,还有些发烫,便连忙闭上眼睛,试图平复心里的悸动,却很快被黑暗里的温柔情绪悄悄收起,藏进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音。昭昭掀开窗帘一角,看着外面渐渐后退的夜色,还有远处依旧亮着的零星灯火,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这个重阳花灯节,或许会成为她记忆里最难忘的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