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带着春露的潮意,从府门外卷进来,吹得檐角那两盏琉璃风灯叮当作响。灯影摇晃,把沈兰君半张脸映得发白,另一半却沉在暗里,像被月色割裂的玉。她攥着帕子,指节因用力而发青,唇角微微颤动,几次欲开口,余光扫到门房下人虽垂首而立,把话生生咽回喉里。那一声哽咽在胸腔里转了个圈,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只余鼻翼急促的翕动泄露了惊魂未定。
阮昭昭看在眼里,心底泛起细密的疼。她抽出被母亲攥得发麻的手,指尖微凉,却带着稳稳的力道,“娘,您别担心。”她声音不高,却带着春夜熏风般的暖意,一字一句拂在沈兰君耳畔,“我好好的,连块油皮都没蹭破。”
说着,她微微侧首,让灯影落在自己脸上。那肤色因一路车马而泛着健康的粉,睫毛在眼睑投下细碎的影,像两把小扇,轻轻掩住眸底尚未褪尽的冷意。她顿了顿,又放软了声调,带着点女儿家的娇糯:“只是长公主府里出了点小事,乱了阵脚。我待着也没趣,便早些回来了。”
沈兰君的视线落在女儿脸上,一寸寸描摹,像绣娘审视最珍贵的云锦。她看见昭昭眼尾微微弯起,梨涡浅现,那笑意却与往日不同——不再是懵懂孩童的甜,而带着某种游刃有余的从容,像一柄初出鞘的剑,锋芒藏进温柔的鞘口。她心口一松,却又泛起更复杂的酸涩,指尖忍不住抚上女儿鬓边,确认那支点翠步摇仍安安稳稳地插在发间,珠串未乱,才哑声道:“无事便好……”沈兰君嗔怪地拍了一下女儿的手,掌心落下时却轻得像羽毛:“你要是再晚回来一刻,我就要亲自去公主府寻你了!”她反手握住昭昭,指尖从女儿指缝穿过,十指相扣,掌心相贴处,她能感觉到昭昭的脉搏——平稳,有力,一下一下,像春夜更鼓,驱散所有荒诞的噩梦。
“娘。”昭昭握住那只手,掌心相贴,把母亲指尖的冰凉一点点捂热,“风大,咱们进去说。”
她只握着沈兰君往堂屋里走,跨过门槛时,她微微抬脚,让灯影落在鞋头——烟霞色云锦上,海棠花用金线勾出重重花瓣,此刻完好无损,连最外缘的银线都未起毛。她语气里带了点孩子气的软糯,像小时候撒娇要糖:“您瞧,绣鞋上的海棠都没蹭掉多少。我这一路,可是连石子都避着走的。”
堂屋里,琉璃灯罩内的烛火尚未点燃,只余长明灯在佛龛前摇曳,光影幢幢,把母女二人的影子投在壁上,拉得很长。
沈兰君的指尖还带着方才在门外攥紧的凉意,一拉着女儿的手进了屋,便迫不及待地将人带到窗边亮处。她拇指轻轻摩挲着昭昭腕间细腻的皮肤,目光从女儿的发鬓扫到裙摆,连衣角是否沾了尘土都仔细查验,直到确认女儿眉眼舒展、毫无委屈之色,悬在嗓子眼的心才“咚”地落回原位,连带着声音都软了几分:“可算把你盼回来了,在长公主府里没受委屈吧?”
话刚落音,她瞥见昭昭下意识抿了抿唇,顿时想起女儿自清晨被接走,此刻定是腹中空空。她抬手拍了拍女儿的手背,转身对着门外扬声唤道:“张妈,把我今早让你温在小炉上的枣泥山药糕和杏仁酪端来,动作快些!”不过片刻,食盒便被端进屋内,沈兰君亲自掀开盒盖,用银叉挑了块温热的糕递到昭昭嘴边,满眼都是疼惜:“快吃点垫垫,看这小脸都瘦了。”
昭昭小口咬着糕点,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却见母亲突然对着伺候的下人摆了摆手,声音瞬间沉了下来:“你们都下去吧,守在院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待门扉合拢,屋内只剩母女二人,沈兰君才往前凑了凑,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压低声音问道:“昭昭,长公主府今日叫你去,到底是做什么?是不是丽贵妃在背后捣鬼?”
昭昭咽下口中的吃食,拿过一旁的茶盏漱了漱口,退后半步,端端正正行了个福礼,声音轻却清晰:“女儿不孝,让娘受惊了。今日之事,女儿并非无辜卷入,而是……有意入局。”
“娘,我去之前就猜着不对劲,特意让人去问了爹留在长公主府的眼线——他们不光请了我,还请了五王爷赵承裕。”
“五王爷?”沈兰君瞳孔微微一缩,手指猛地攥紧了桌布。她虽是武将出身,将军府也一向清净,但深宫里的弯弯绕绕多少也听过些——丽贵妃是长公主的生母,两人在宫中嚣张跋扈惯了,加上之前对昭昭对的事情,这么一合计沈兰君哪里会不知道她们的算计?“她们是想让你和五王爷扯上关系,那五王爷赵承裕,是先帝胞弟的庶子,早年因荒淫无道闹出人命,被当今圣上圈禁在城南别院,虽仍有王爷头衔,却早已是京中人人鄙夷的笑柄。这是要把她的女儿往火坑里推啊”沈兰君手指一紧,指节泛白:“果然是想拿你与那废物做‘奸’!”她咬牙,额角青筋直跳,“区区一个五王爷,也敢肖想我沈兰君的女儿?我当年随你爹北征,一刀能砍三个胡虏!”想通其中关节,沈兰君当即就拍了桌子,站起身就要往外走,“不行,我得去找皇上理论,凭什么拿我女儿当棋子!”
昭昭轻笑,绕到母亲身后,替她揉着肩:“娘别气。她们原当我还是从前那个任人揉捏的傻子——把我和醉鬼锁在一处,再带人‘捉奸’,将军府为了颜面,只得把我塞进五王府。算盘打得噼啪响,可惜碰上了现在的我。”她轻轻晃了晃母亲的手,语气里带着几分笃定,“而且,这次她们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太子也掺进来了。”
沈兰君瞳孔一缩,帕子攥得更紧,满脸疑惑:“太子?他凑什么热闹?”
“咱们能查到消息,太子在长公主府怎会没有眼线?说不定他知道的比咱们还清楚呢。太子?他也不是省油的灯。长公主府一有风吹草动,他的人便全盯上我。今日他支开侍从,独身潜进后园,想演一出‘英雄救美’,好让我感激涕零,顺势求娶。”
”昭昭挑了挑眉,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他不也一直想找机会算计将军府吗?既然如此,不如让他们‘狗咬狗’。”她顿了顿,想起当日的情形,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那天太子为了私下见我,特意没带侍从,可我早就让爹给的暗卫跟着了——那些暗卫都是上过战场的老手,做事干净利落。我让他们把太子直接扔进了五王爷的厢房,而且……那厢房里的香,我特意让人加了点‘料’。丽贵妃原想借‘寻楠’设局,将我与五王爷锁在听雨榭,逼将军府低头。女儿便将计就计,让太子提前撞破这桩丑事。反正李贵妃想玩,我们就陪她一起。这次太子也在她女儿府上出了事情,皇后可不好说话。而且太子要借势,贵妃要借刀,女儿便借他们的棋盘,护住自己,也护住将军府。”
“加料?”沈兰君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又觉得心头一阵畅快,只是想到后续,又忍不住追问,“那后来呢?太子和五王爷……没出什么事吧?”
少女双手一摊,做无辜状,“五王爷醉,太子中了魅香,二人关在一处,场面可谓‘热闹’得很。”
沈兰君先是愕然,继而忍俊不禁,沈兰君指尖点了点她眉心,又气又笑:“你这胆子,比你爹当年单骑闯胡营还大!”她顿了顿,到底压低嗓音,“后来呢?屋里到底闹成什么样?”
昭昭眨眨眼,声音更低:“娘,狗咬狗罢了。太子想拿将军府做梯,丽贵妃想拿我做盾,如今两人撞在一起,谁还顾得上算计我们?明日早朝,皇后一党必借‘五王淫乱、太子失仪’大做文章,贵妃自顾不暇,再没空打我的主意。”
她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的掩唇轻笑:“就是不知太子殿下今夜是在‘上’还是在‘下’?五王爷虽虚,可醉后蛮力也不小。”
少女双手一摊,做无辜状:“暗九只在外头守窗。初时听见瓷器碎,叮叮当当像过年;接着是五王爷含混的醉笑,再然后……”她清了清嗓子,学着太子低哑的怒声,“‘滚开’——就这两字,尾音还破了。后来便只剩喘息和布料撕裂,再后来连喘也停了,想是药力上头,两人都软了。”
沈兰君“噗”地笑出声,忙又瞪一眼女儿:“女孩儿家,说话没个忌讳!”可眼底那点子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住,起身绕室走了两圈,抚掌道,“好!让他们自食恶果。明日若有人问,你只推说迷了路,其余一概不知。”
昭昭乖巧点头,又盛了一勺杏仁酪递到母亲手里,声音软软糯糯:“娘也压压惊。等爹回来,咱们再好好商量后续。经此一役,皇后与贵妃本来就结着梁子,这次估计不会善罢甘休,将军府却可暂得清静——也算各取所需。”
昭昭顺势倚进母亲怀里,声音软得像猫:“女儿省得。所以痕迹全扫干净了——香丸碾成粉,随风散了;锁扣是暗卫从外头挑的,门闩落地便断成两截,看不出人为。明日即便掀了屋顶,也只会当是五王爷醉后反锁,太子误闯。”
沈兰君抚着女儿的发,沉吟片刻,道:“皇后那边定会借机发难。咱们须得提前备个说辞——若有人问,你便说迷了路,在竹林石案上歇脚,春桃可作证;至于太子为何出现,让东宫自己去头疼。真是活该!叫他们拿我女儿做筏子!”笑罢,她又正色,“可以胡闹这一回,下不为例。天家脸面金贵,真追究起来,扒层皮都算轻。”
昭昭点头,又抬眸笑问:“那爹回来,娘替我先挡一挡?他若知我下药,怕是要黑着脸训我半个时辰。”
“此刻想起求娘了?”沈兰君轻哼,却伸手把女儿搂得更紧,声音低而柔,“放心,有我在。你爹若要训你,我便拿旧账与他算——当年他还不是单枪匹马去烧敌军粮草?论胆大,咱们娘俩可不及他三成。”
母女相视而笑。窗外,夜风掠过,卷起几瓣落花打在窗棂,像细碎的更鼓。昭昭伏在母亲肩头,沈兰君的声音轻柔却清晰的传入耳中:“我儿长大了,会布会破局。可记住,再精巧的谋算也有风险,往后不许单枪匹马闯虎口。要动心思,先告诉娘,咱娘俩加你爹,一家三口同进退,好不好?”
昭昭伏在母亲肩头,鼻尖是熟悉的檀香,眼眶微热,声音却带笑:“好。以后咱们一家三口,同进退。”
次日清晨,景阳钟尚未敲罢,御史台已沸腾。
左都御史柳珣当庭弹劾——
“……丽贵妃设宴,竟使五王爷醉宿内苑,太子也参与其中皇家颜面扫地!臣恳请陛下,彻查此事,以正门风,以安朝纲!”
言罢,掷笏于地,玉声清越。
紧接着,刑科给事中、礼部侍郎、甚至中书舍人,皆出列附议——清一色皇后门下。金銮殿上,奏章如雪片,句句带刃,刀刀指向丽贵妃“僭越礼制、蛊惑皇子、暗结朋党”。
皇帝面色铁青,未发一言,只命内侍捧走奏折,却当众下旨——
“丽贵妃暂闭景仁宫,无诏不得出;长公主赵灵犀,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月;五王爷赵承裕,贬为庶人,即日迁往皇陵守祀。”
旨意传出,京城哗然。茶馆里说书人一拍醒木,唾沫横飞——
“话说那日赏花宴,牡丹正艳,却谁知花下藏刀?太子失身,丽贵妃机关算尽,…”
而将军府西跨院,阮昭昭正倚窗剥莲子。窗外细雨如丝,雨打芭蕉,一声声似在给某个旧曲打拍子。她指尖一弹,莲子壳落进瓷盏,“嗒”一声轻响,恰与远处更鼓相合。
“娘娘被罚闭门,”春桃低声禀报,“皇后一党,正联名奏请立太子妃。”
昭昭抬眸,雨线在她睫毛上碎成水雾,像一层透明的纱。她轻声笑,声音散在雨声里——
“别急,更精彩的还在后头。”
她掌心翻开,那枚之前在紫匣静静躺着国师画的附录正在她手心,平安符上的朱砂被雨水洇出一点红,像一粒将坠未坠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