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昭昭这一觉睡得极沉,连梦都没来得及做一个,便听窗外鸟雀啁啾,那声音清脆得像是浸了晨露,从院角的海棠枝桠间钻进来,轻轻挠着人的耳廓。她缓缓睁开眼,首先撞入眼帘的是帐顶垂落的银线流苏,昨夜入睡前还微微晃动的穗子,此刻正安静地贴着碧色纱帐,晨光透过茜纱窗,在锦被上筛出细碎金斑,像撒了一把揉碎的日光。
她怔怔坐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被面绣着的缠枝莲纹,只觉胸口轻得出奇——仿佛连日来压在心头的戒备、暗中的谋算,还有京中那些若有似无的流言蜚语,都被夜色织成的被子一并掀走,连带着四肢百骸里的疲惫,也散得干干净净。多久没有这样睡到自然醒了?她皱着眉想了想,记忆里尽是从前在相府时,天不亮就要被母亲叫起学规矩的慌张,或是入宫后夜里总被噩梦惊醒的惶恐。唯有昨夜,把国师那枚护身符压在枕下时,鼻尖萦绕着极淡的檀香味,那香气不似寺庙里的浓重,倒像深山古刹中,常年供在佛前的旧香,清透又安稳,让人不自觉就卸下了所有防备。
贴身侍女春桃听见帐内动静,轻手轻脚地挑开帐帘,见她醒了,连忙屈膝行礼:“小姐醒了?今日气色真好,比前几日看着亮堂多了。”说着便上前替她理了理鬓发,又转身去端早已备好的温水。阮昭昭接过瓷杯,指尖触到杯壁的微凉,才彻底回过神来,轻声道:“备好早膳吧,今日我要去天机阁。”
春桃动作一顿,随即点头应下,转身去吩咐小厨房。不多时,膳食便端了上来,一碟翡翠虾仁蒸蛋,一笼蟹粉小笼包,还有一碗熬得乳白的鲫鱼豆腐汤,都是些清淡却鲜美的吃食。阮昭昭慢慢吃着,目光落在窗外——院中的那株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沾着晨露,风一吹便簌簌落下,有几片恰好落在窗台上,像极了昨夜梦里未曾出现的温柔。
用过早膳,春桃已将备好的衣裳取来,是一身月白窄袖罗裙,领口和袖口绣着极细的银线云纹,走动时会泛着淡淡的光泽。阮昭昭换上衣裳,对着铜镜理了理裙摆,又从妆奁中取出那枚护身符,仔细收入绣囊。那绣囊是她亲手绣的,淡青色的锦缎上,用浅金线绣了半朵玉兰,袋口系着朱红流苏,刚好一指长,垂在衣襟前,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一切收拾妥当,她便带着春桃出了府。府外早已备好青帷小车,车帘是淡绿色的,绣着细密的竹纹,车轮裹着棉絮,行驶起来格外平稳。车夫见她上车,便轻轻扬了扬马鞭,车子缓缓驶动,沿着朱雀大街向北行去。
此时辰光尚早,街上已有了不少行人,挑着担子的货郎、提着食盒的丫鬟、穿着长衫的书生,三三两两地走着,偶尔传来几声叫卖声,却不显得喧闹,反倒透着几分烟火气。阮昭昭掀开车帘一角,看着窗外的景象,只觉这寻常的市井百态,竟比宫墙内的雕梁画栋更让人安心。
车子行到御苑北墙时,阮昭昭让车夫停了下来,打算余下的路步行前往。春桃有些不解:“小姐,天机阁还远着呢,步行去怕是要走许久。”阮昭昭却笑着摇头:“无妨,听说天机阁沿途风景极好,正好趁此机会看看。”
她下车后,春桃便跟在身后,两人沿着御苑北墙慢慢走着。愈往北走,街上的市声便愈发遥远,风也渐渐变得清冽起来,吹在脸上,像刚从万岁山巅化开的雪水,带着几分草木的清香。御苑墙根下种着一片早樱,此时花期已过,粉色的花瓣落了一地,厚厚的一层,像是铺了张淡粉色的绒毯。偶尔有车轮碾过,花瓣便悄无声息地分开,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待车轮过后,又慢慢合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再往前走,便是一片杨柳林,是宫中内监和杂役们亲手栽种的。此时正是春深时节,柳树枝条长得格外繁茂,万条垂下,风一吹,嫩绿的柳丝便轻轻晃动,在阳光里闪出细碎的银边,仿佛是谁不小心撒了一把碎镜,落在了枝头。有几只燕子在柳枝间穿梭,叽叽喳喳地叫着,偶尔会掠过水面,激起一圈涟漪。
阮昭昭沿着柳林旁的小径走着,脚下的青石板路沾着晨露,踩上去发着细碎的“嗒嗒”声,像是在和远处的鸟鸣应和。道旁的古槐已有上百年的树龄,枝桠粗壮,斜斜地探出来,缀在枝头的晨露偶尔会滴落在肩头,凉得人轻轻一颤,却也让人瞬间清醒。她抬头望去,便能望见不远处万岁山的轮廓,山尖裹着一层薄云,像蒙了层半透明的玉纱,隐隐约约能看见山上的亭台楼阁,而天机阁的飞檐,就从那云影里露出来,檐角挂着的铜铃被风一吹,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声音清得能荡开晨雾,传到人的心底。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北安门。出了城门,天地豁然开朗——万岁山如黛色的屏障,横亘在眼前,山体被晨雾拦腰一系,上半部分隐在厚厚的云层里,只偶尔露出一点翠绿的山尖,下半部分则翠得像是能滴出水来,山间的石阶蜿蜒向上,像是一条白色的丝带。山脚下有一条御河蜿蜒流过,河水澄澈见底,能清楚地看见水底的鹅卵石,还有几尾小鱼在水中游弋,偶尔会啄着岸边新长出来的青萍,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波纹。
御河上有一座单孔石拱桥,桥名“听玄”,是前朝一位得道高僧所建。桥身通体由青石雕琢而成,没有雕刻任何繁琐的兽纹,只在桥拱两侧凿了三百六十个星象小孔,每个小孔都对应着天上的一颗星辰。此时日头渐渐升高,阳光透过小孔照在水面上,桥影映在河中,随着水波晃动,像一幅缓缓旋转的星图,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阮昭昭走上石桥,扶着桥边的青石栏杆,低头看着水中的倒影。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暖融融的,河风带着水汽吹过来,拂动她鬓边的碎发,也吹动了衣襟前的朱红流苏。春桃站在她身后,轻声感叹:“小姐,这里的风景真好,比咱们府里的花园还要美。”阮昭昭笑着点头,心中却想起国师——这样的地方,难怪能养出那样温润又通透的人。
过了听玄桥,便是天机阁的地界。这里没有高大的围墙,只围着一圈老松,那些松树已有数百年的树龄,枝干粗壮得需要两人合抱,枝叶如龙爪般伸向天空,松针细密,阳光透过松针筛下的光斑落在青石板径上,踩上去步步生凉。风一吹过,松涛阵阵,那声音低沉而悠远,仿佛有人在云端低诵《道德经》,让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生出几分敬畏。
阮昭昭拢了拢鬓发,放慢了脚步,心头不自觉地生出肃穆之情——这里的一草一木,似乎都带着天地间的灵气,又透着几分与世隔绝的清冷,仿佛在提醒着每一个前来的人:无论你在尘世中有多么尊贵的身份,到了此处,也须敬天、敬道、敬未知。
她沿着松林中的石径往前走,石径两旁偶尔会出现几株开得正盛的野花,紫色的、黄色的,点缀在翠绿的草丛中,格外显眼。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石径尽头,一座三层木阁倚山而立,终于出现在眼前。
那木阁通体不施彩绘,只刷了一层桐油,经过常年的风吹日晒,木材呈现出温润的琥珀色,透着岁月的沉淀。阁身由粗壮的楠木搭建而成,榫卯结构严丝合缝,没有一根钉子,却稳如磐石。第一层的阁门敞开着,能看见里面摆放着几张古朴的木桌,桌上放着笔墨纸砚,还有几本摊开的古籍;第二层和第三层的窗户则是镂空的花窗,雕刻着繁复的云纹和星象图案,阳光透过花窗照进去,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阁门上方挂着一块匾额,上书“天机”二字,字体遒劲有力,却又带着几分仙逸之气,传闻这两个字是国师以指为笔、蘸着松烟墨凭空写就,写完后的第二天,墨迹便自行凸起,形成了如今浅浅的浮雕,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在发光。
门前不远处设着一张乌木小案,案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名册、一支狼毫笔和一方砚台,案后立着个青衣小厮。那小厮年约十五六,身形清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衣,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的眉目格外清淡,皮肤近乎透明,像是常年饮风餐露,不见烟火气,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像是山涧的清泉,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此时案前已排了七八个人,有穿着紫袍的朝廷大员,腰间挂着金鱼袋,面色威严;有穿着锦衣的世家世子,手摇折扇,神色倨傲;也有穿着粗布衣裳的平民百姓,双手捧着供品,满脸虔诚。众人虽身份各异,却都屏息凝神,连说话都放轻了声音,唯恐高声喧哗扰了这方清净。
小厮正低头执笔录名,每问一个人,声音都轻却清晰,不疾不徐。轮到阮昭昭时,他头也不抬,依旧是那副淡然的模样,问道:“求签、问卜、还是求见国师?”
阮昭昭上前一步,对着小厮福了福身,动作优雅而恭敬,随后从衣襟前的绣囊中取出那枚护身符,双手捧着递了过去,声音温和:“前段时日得国师此符,今日特来面谢,同时还有一事,想向国师求指教。”
小厮原本淡然的眼神,在触到符上那抹赤金火纹,还有纹路中央那粒鲜红的朱砂时,微微一凝。他放下手中的狼毫笔,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拂过符面,那符纸上传来的温润触感,还有隐隐透出的微弱灵力,都在告诉他——这枚符是真的,而且是国师亲手所制。
他抬起头,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阮昭昭站在松影里,月白的裙角沾了点山岚的湿气,鬓边的碎发被风吹得微微晃动,一双眸子澄澈得像是御河的水,不见丝毫谄媚与惶恐,只有恰到好处的恭敬,不卑不亢。这样的气度,倒不像是寻常来求国师的人。
“这符是真的。”小厮收回目光,轻轻点了点头,语气却带上了几分歉意,“只是姑娘来的不巧,今日国师并不在天机阁中。前些时日,阁中供奉的轮回镜忽然生出异象,国师见此情景,便连夜带着北斗幢旗出京了,说是要去寻‘命定之数’,至于归期,连阁中之人也无从知晓。”
阮昭昭心头轻震——轮回镜,命定之数?这两个词像两颗石子,投进了她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她垂眸掩住眼底的情绪,指尖微微攥紧了绣囊的带子,温声问道:“既然国师不在,那我可否托小哥转交一物,或是捎一句话给国师?”
小厮闻言,低头想了想,随后从案下取出一方空白的青简,又拿起案上的狼毫笔,蘸了些松烟墨,将笔和青简一同递给她:“姑娘若有话,可写在此处。这青简是用万岁山的楠木制成,能保存百年不坏,国师回来后,必会先查看这些青简,不会遗漏姑娘的话。”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姑娘持有国师亲手所制的护身符,便算是天机阁的贵客。若是有急事要等国师回来,也可留宿在山下的别院,那别院名叫‘松涛小庐’,院中种满了松树,环境清幽,一日两膳都会有人送去,不会有尘世的纷扰打扰。”
阮昭昭接过青简和毛笔,对着小厮躬身道谢:“多谢小哥体谅,我暂且不用留宿,只需将话捎给国师便好。”说着,她走到案前,低头沉思片刻,随后提笔在青简上缓缓写下八个字——
“风起大晟,求指迷津。”
她的字迹娟秀清丽,笔画间却藏着几分凌厉的锋芒,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的柔弱。写完后,她轻轻吹了吹青简上的墨迹,待墨迹干透,便双手将青简奉还给小厮。
小厮接过青简,仔细看了一眼上面的字,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将青简小心翼翼地收入袖中。这是他今日收到的青简里,最简短却也最耐人寻味的一句话。他抬起头,第一次对着阮昭昭露出了一抹浅笑,那笑容像是冰雪初融,让他清淡的眉眼多了几分暖意:“姑娘放心,您方才交付的这方青简,小可即刻便会收入天机阁‘急递匣’中,国师虽远游,但每日卯、酉二时必以秘法遥感应阁中气机;匣内若有新简,星灯自亮,他即知京中有持符人至。一旦国师回銮,这青简都会被他亲手拆阅,绝不会有片刻耽搁,亦不会被他人经手。请姑娘宽心静候。”
此时风又吹过,松涛阵阵,那声音低沉而悠远,像是远天传来的回音,萦绕在天机阁周围。阮昭昭退后两步,仰首望向那座倚山而立的木阁,阳光在檐角的铜铃上跳跃,铜铃叮当作响,清脆的声音在山间回荡。
“有劳小哥了。”她对着小厮再次福了福身,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激。她转身,沿着来时的石径慢慢下山,春桃连忙跟上。松针筛下的光斑落在她的裙角,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衣襟前的朱红流苏也随之摆动,像是在与山间的风告别。
下山的路比来时更显清幽,偶尔能听见山间的鸟鸣,还有远处御河的流水声。阮昭昭走着,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天机阁的方向——那座琥珀色的木阁依旧立在山巅,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檐角的铜铃还在叮当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天机。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满是草木的清香,还有那淡淡的檀香味,与枕下护身符的香气如出一辙。
“小姐,怎么了?”春桃见她停下,疑惑地问道。
阮昭昭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里的风,都比别处更让人安心。”说着,她便重新迈开脚步,继续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