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夫人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语气里满是斟酌:“自花灯节那日,我们家执儿见了昭昭姑娘后,回来就魂不守舍的。我原想着,两家门第差得远,这事也就是孩子一时新鲜,没敢往心里去。”
她说到这里,忽然抬眼看向阮擎苍夫妇,眼神里多了几分急切:“可这些日子昭昭姑娘出了这事,执儿得知后,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昨夜他竟跪在我院门外,整整一宿没起来,她跟我说,“昭昭姑娘本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如今遭了这些污名,若是没人护着她,她这一辈子就毁了。我喜欢她,我想娶她,若是将军夫妇不肯应,我宁可削发去做和尚,一辈子陪着青灯古佛,也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最后一句话,柳夫人说得又快又急,话音落时,还下意识地攥紧了帕子,像是怕阮擎苍夫妇当场拒绝。
屋内瞬间静了下来,只有茶炉里的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沈兰君脸上的温和僵了一瞬,她下意识地看向阮擎苍,撞进丈夫同样带着惊讶的眼眸里—没想到,这少年竟对昭昭动了这般深的心思。
阮擎苍指尖的力道加重了几分,指节泛出淡青色。他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柳家主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柳大人,此事……是你们夫妻的意思,还是执儿自己的主意?”
柳家主忙站起身,微微躬身,语气恳切:“将军明鉴,起初我和内子也觉得不妥。我们柳家不过是五品小官,与将军府的门第差得太远,怕委屈了郡主,更怕将军夫妇觉得我们是趁人之危。可执儿跪在门外一夜,说‘爹,我知道我配不上明慧郡主,可我会用一辈子去补这个差距。我不会让她受门第的气,更不会让她再受半点委屈’,我这做父亲的,看着孩子这般坚定,心里也不是滋味。”
他顿了顿,又道:“如今的处境,若是能尽快定下亲事,那些污言碎语自然就没了根。执儿对昭昭姑娘是一片真心,绝非一时冲动。将军夫妇若是肯点头,我们柳家定以最高礼数相迎,聘礼绝不会少,婚后也绝不让昭昭姑娘受半分委屈——我柳某人在这里立誓,若执儿日后敢对昭昭姑娘不好,我第一个打断他的腿!”
柳家主说得情真意切,最后一句话更是掷地有声,连带着站在一旁的柳夫人也红了眼眶,忙补充道:“是啊沈妹妹,执儿这孩子从小就实诚,不会说花言巧语,我看的出来他对昭昭的心是真的。
沈兰君听到这里,心里微微一动。她知道昭昭素来喜欢月白色,这事除了府里的人,外人很少知晓,柳执能留意到这点,可见是真的用了心。只是门第之差终究是道坎,她怕昭昭嫁过去后,会因为门第的事被人议论,受了委屈。
沈兰君先开口,声音柔和:“柳大人言重了。门第不门第,我们不在乎,只在乎孩子是否称心。可如今局势,你们也清楚:东宫选妃提前,长公主虎视眈眈,流言又满天飞。若此时结亲,只怕要把柳家也拖到漩涡里。你们……当真不惧?”
柳衡苦笑,抬头直视沈兰君:
“夫人,柳家寒微,却也不是没骨头。犬子昨夜跪在祠堂,把话说明白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直沉默跪在下首的柳执,声音提高:
“他说:‘若护不住昭昭,纵状元及第,亦枉读圣贤。’下官只有这一个儿子,拗不过他,也不愿拗。柳家纵是碎骨,也愿为将军府挡一挡刀。”
话落,后堂静得落针可闻。
她看向阮擎苍,眼神里带着询问。阮擎苍会意,沉吟片刻后,看向柳家主夫妇:“柳大人,柳夫人,你们的心意我们懂,也知道执儿是个好孩子。只是婚姻大事,关乎昭昭一辈子的幸福,我们做父母的,不能不慎重。能否给我们几天时间,我们想先问问昭昭的意思,也再考量考量?”
柳家主夫妇见阮擎苍没有直接拒绝,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忙点头应道:“应该的,应该的!
后堂里原本已缓和的气氛,被这一道突如其来的身影骤然撞碎。月白袍角掠过门槛,带起的风掀动帘栊,柳执竟从外厅疾步而入,“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将军夫妇面前。青砖闷响,震得茶盏里的浮沫都颤了颤。
“将军,夫人,“伯父、伯母,恕晚辈无礼!”他背脊挺得笔直,额角却因一路疾走渗出薄汗,声音沙哑,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外面那些污蔑昭昭郡主的话,像刀子一样扎人,我不能让她受这种委屈。”
一句话,像刀子劈开胸腔,血淋淋地摆在众人眼前。
他抬手,摘下头上的青玉小冠,双手奉于地面,墨发散落,掩不住通红的眼尾。
“若将军府需要,我即刻写状子、贴榜文,沿朱雀大街一路叩首,自陈当日灯市始末,求京城百姓还昭昭清白!——若有人再敢编造谣言中伤昭昭姑娘,我便去城西普济寺剃度出家,此生青灯古佛,以我半生清誉,证她一世清白!”
若有人再敢编造谣言中伤昭昭姑娘,我便去城西普济寺剃度出家,此生青灯古佛,以我半生清誉,证她一世清白!”
这话掷地有声,堂内瞬间静了下来,连风吹过的声响都清晰可闻。柳执却没停,喉结滚了滚。他深吸一口气,又补了一句,似把毕生的勇气都攒在这一瞬,俯身叩首,额头抵地,声音却愈发清晰:“若昭昭不嫌弃,若沈将军夫妇肯应允,我愿入赘沈府。往后以沈家人的身份,护她一辈子,让那些谣言再无半分立足之地!”
“入赘”二字落下,满厅死寂。
将军夫妇倒抽一口冷气,谁都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柳家公子,为了昭昭,竟连出家剃度和入赘的决心都下了。
对于读书人,这是折脊辱祖之事;对于新科状元,更是自毁前程的疯举。可柳执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口,仿佛抛却的不是尊严,而是一件随时可以褪下的旧袍。
柳衡站在一旁,负在身后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却终究只是别过脸,长长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有心疼,有无奈,却独独没有责怪。
柳夫人用帕子死死捂住嘴,泪水顺着指缝滚落——她比谁都清楚,儿子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路。可她也知道,拦不住。
沈兰君倏地起身,绣帕落在地上也顾不得捡,几步上前,俯身去扶柳执:“傻孩子,你……你这叫什么话?”
柳执却摇头,额头仍抵着冰冷的青砖,声音闷却坚定:
“伯母,读书人的脊梁,可以跪天地、跪君亲,更可以跪自己所护之人。若能换昭昭一世安稳,折一条脊梁,又算得了什么?”
阮擎苍虎目微阖,掩住眼底翻涌的潮意。半晌,他抬手,重重拍在柳执肩上,力道沉得少年身形一晃,却硬生生受住。
“好,好一个‘折脊护人’!”
阮擎苍声音沙哑,却带着沙场磨砺出的铿锵,“我阮擎苍的女儿,值当你这一跪,更值当你这一番心!”
他俯身,亲自托起柳执,四目相对,将军眼底血丝纵横,却盛满欣赏与痛惜。阮擎苍指腹摩挲着扶手,良久,抬眼看柳执:“小子,你过来。”
柳执起身,步履沉稳,却在距阮擎苍三步外又跪下,背脊笔直。
阮擎苍目光如刀,声音低沉:“我阮擎苍沙场半生,护得住江山,却护不住独女。你若真心,便回答我三问——”
“将军请讲。”
“第一,他日若将军府倾颓,你可敢与昭昭共担?”
“柳执愿弃官归田,亦不弃昭昭。”
“第二,若东宫以权势压你,你可能守她周全?”
“纵东宫刀斧加身,柳执先死,昭昭后伤。”
“第三,若昭昭此生不愿生儿育女,你可能容她?”
柳执抬眼,眸色澄澈:“柳执所求,唯昭昭一人;子嗣之事,但凭昭昭欢喜。”
三问三答,铿锵落板。
阮擎苍沉默半晌,忽地抬手,一掌拍在柳执肩头——内力沉而不发,柳执身形晃也未晃。
“好。”
阮擎苍收掌,转头看向沈兰君,声音低哑:“夫人,我看这小子……还算配得上咱们昭昭。”
沈兰君眼眶微红,却笑了:“我也瞧着顺眼。”
她起身,亲自扶起柳衡与柳夫人,柔声道:“柳夫人、柳大人,话已说到这份上,我再不表态,倒显得我们拿乔。可昭昭是我们夫妻唯一的骨血,自幼捧在掌心,如今风尖浪口,我们更舍不得她受半分委屈。结亲这等大事,总得……先问过她自己的意思。”
柳夫人忙不迭点头,眼角还挂着泪,却已露出喜色:“夫人说得极是!天底下最疼孩子的莫过于父母,我们岂敢僭越?今日只先来表个态,其余全听昭昭裁夺。”
话落,她深吸一口气,与柳衡对视一眼,似下了极大决心,再度起身,朝将军夫妇郑重一礼。
“爹,娘”昭昭适时出声,提着裙摆跨过门槛,她先对着柳家主夫妇屈膝行了半礼,声音清浅却稳:“柳伯父,柳伯母。晚辈这次的事情牵连到柳执哥哥了,还请恕罪。”柳夫人忙伸手去扶,指尖尚带着泪痕,却只温声说:“快别多礼,孩子,是我们搅得你不得安宁。”
转而又向沈将军夫妇福身,目光落定在母亲沈兰君脸上时,才添了几分软意,“爹,娘,女儿想同柳执哥哥说几句话,可否?”
阮擎苍指腹摩挲着杯沿,与沈兰君对视一眼,见妻子微不可见地点头,才沉声道:“去吧。”
昭昭低声称是,侧身向仍跪在原地的柳执递了个眼神。少年会意,先向四位长辈各叩一首,才起身随她退出后堂。
……
夏末的后花园,暑气尚未褪尽,却被一湾碧水与浓荫调得温柔。九曲桥畔,残荷未凋,翠盖翻卷,像一把把撑开的绿伞,伞下偶尔探出粉白莲瓣,半藏半露,风过时轻轻摇曳,惊起栖在蕊边的碧蝶。柳枝自岸坡垂下,条缕拂水,撩开一圈圈细银涟漪;阳光从叶隙漏下,碎金般洒在碎石小径上,映得每一块鹅卵石都泛着温润光泽。
昭昭行于前,月白软烟罗裙裾随步幅荡起,边缘绣着浅银流云纹,像一缕轻云不慎飘落人间。裙摆掠过碎石,发出极轻的“沙啦”声,一步一响,仿佛在给夏末作注。她鬓边簪着半朵玉兰,花香被热气蒸得愈发幽淡,却仍能牵来远处几声蜂鸣。
柳执落后半步,青衫被阳光照成竹色,袖口银线暗纹闪出冷冽微光。他不敢并肩,只让目光悄悄落在她鞋尖——月白缎面已沾了晨露,晕开两点湿痕,像雪里悄悄绽放的早梅。那一点湿意,看得他心头微紧,又怕逾距,只能将视线稍稍上移,却见她莹白的耳垂被日色映得几近透明,细软绒毛镀上一层淡金,仿佛再近一步,便会融化在光里。
直到九曲桥中央,昭昭才停步,背对他扶住栏杆,声音散在风里:
“柳兄——”
“昭昭。”他忽然开口,嗓音低却认真,“你叫我名字就好。”
栏杆下的锦鲤闻声聚拢,水纹荡漾,映得她睫羽颤了颤。半晌,她回头,第一次直视他:
“柳执,你可知,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意。”
少年垂在身侧的手收紧,指节泛白,却仍含笑:“知道。”
“那为何还要入赘?”她偏头,声音轻得像试探,“读书人最重修齐治平,你甘愿折脊,不怕史笔如刀?”
柳执抬眼,眸色被秋阳映得澄澈:“若连心仪之人都护不住,谈什么治国平天下?脊梁可以弯一次,弯向你,我不觉得辱。”
“若我终生不嫁呢?”
“我便终生不娶,青灯古佛,替你挡尽流言。”
“若我想嫁的不是你呢?”
柳执终于抬眼,眼底血丝纵横,却仍温声:“那我便以兄长之名,送你出阁,再替你镇守边关,保你一世无虞。”
阮昭昭回头,第一次认真打量他——他立在秋风里,像一杆青竹,风越大,骨越硬。
她鼻尖发酸,却笑出声:“傻子。”
柳执也笑,眼眶微红:“傻也只对你。”
风掠过,吹乱他鬓边墨发,也吹得昭昭眼眶微热。她低头“你不必这样。”她声音轻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哑,“我沈昭昭虽为女子,还不至于要靠旁人剃度出家、入赘为婿来护着。”
柳执却往前走了半步,离她不过三尺远,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语气比先前更坚定:“我不是为了‘护着’,是我想护。哪怕你往后能凭自己挡尽流言,我也想站在你身边,替你多撑一把伞,多挡一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