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在官道上颠簸的节奏渐渐放缓,那“轱辘轱辘”单调重复的声响,像是被谁骤然掐断了喉咙,戛然而止。昭昭原本正靠着车厢壁假寐,混沌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静止惊醒,掀起车帘的刹那,昭昭眯起眼,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朱红色的大门巍峨矗立,门扉上镶嵌着一排排铜制铆钉,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正是她从小长大的将军府。
她一时怔住了,手指还停留在车帘的流苏上,心头翻涌着惊涛骇浪。怎么会是将军府?朱厌不是说要带她去天机阁吗?
昭昭凝眸细看,门楣之上,一方烫金匾额高悬,“镇国将军府”五个大字笔走龙蛇,苍劲有力,那是先帝御笔亲题,历经多年风雨,依旧熠熠生辉,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之气。
这……这是怎么回事?昭昭心中满是诧异。她以为朱厌会直接带她去天机阁,没想到竟然把她送回了将军府。
“你先回家收拾收拾。”
清冷淡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带一丝波澜,像是秋日里结在草叶上的寒霜,瞬间驱散了昭昭心头的恍惚。她回过头,只见朱厌依旧坐在车厢内侧,衣袍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唯有腰间悬挂的墨玉佩,偶尔折射出一点幽冷的光。他的侧脸线条利落流畅,下颌线绷得平直,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昭昭张了张嘴,想问他这突如其来的安排究竟是何用意。可话到嘴边,看着他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她还记得在宫中时,他那般轻易便化解了皇后的刁难,举手投足间皆是不容置疑的权威,这样的人,想必是不喜欢被人过多追问的。
“明天再来天机阁报道。”朱厌说完这句话,便不再看她,抬手敲了敲车厢壁。
车夫像是得了某种无声的指令,立刻扬鞭策马,马车瞬间启动,速度快得惊人,仿佛一阵疾风掠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昭昭甚至来不及再说一句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车的背影迅速消失在眼前,只留下一缕淡淡的檀香,萦绕在鼻尖,若有似无,像是他方才存在过的唯一痕迹。
昭昭愣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回过神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还穿着的宫装,裙摆上绣着的缠枝莲纹样,在入宫前还被母亲细细熨烫过,如今却沾染了几分风尘,显得有些凌乱。
“这人真是奇怪!”昭昭忍不住在心里暗暗诽谤,“做事总是这么出人意料,连句话都不说清楚就走了。”她瘪了瘪嘴,心里有些委屈,又有些无奈。入宫选秀本就不是她所愿,如今被选中去天机阁做侍香女,前途未卜,朱厌却连一点解释都吝啬给予。
可转念一想,能回家收拾东西,顺便和父母告别,也算是一件好事。若是直接被带去天机阁,恐怕连与家人道别的机会都没有。这般想着,昭昭心里的郁结稍稍散去了些。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物,将散乱的鬓发别到耳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迈步朝着将军府的大门走去。
“吱呀”一声,沉重的朱门被她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门口值守的家丁阿福正抱着胳膊打盹,被这声响惊动,猛地抬起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向门口。
当他看清站在门口的人是昭昭时,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他愣了足足有三秒钟,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小……小姐?您怎么回来了?选秀……选秀不是还没结束吗?”
昭昭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疲惫,却依旧温婉:“阿福,是我。事情有点变化,我先回来了。爹娘在家吗?”
阿福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如捣蒜,脸上的惊讶转为狂喜,连忙侧身让开道路:“在在在!小姐您快进来!老爷和夫人正在前厅等着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快步上前,想要接过昭昭手中的小包袱,又想起她是刚从宫里回来,可能就是贵人了,身份不同往日,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昭昭笑了笑,将包袱递给他:“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小姐您客气了!”阿福连忙接过包袱,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转身就朝着府内大喊,“小姐回来了!昭昭小姐回来了!”
穿过雕梁画栋的回廊,廊柱上雕刻着精美的花鸟鱼虫图案,色彩依旧鲜艳,那是去年刚翻新过的。回廊尽头,是一座小巧玲珑的假山,假山下方有一汪清泉,流水潺潺,发出清脆的声响。绕过假山,便是将军府的内院,庭院里种植着各色花草,几株月季开得正艳,花瓣上凝结着晶莹的露珠。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正在忙活的丫鬟仆妇。她们听到阿福的呼喊,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探出头来张望。当看到走在阿福身后的昭昭时,所有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脸上写满了疑惑和好奇。
“那不是昭昭小姐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啊是啊,选秀才开始没多久吧?难道是……被刷下来了?”
“嘘!小声点!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姐是咱们将军府的嫡女,怎么可能被轻易刷下来?说不定是有什么急事回来了呢!”
此刻,前厅之内,阮擎苍正背手站在“山河永曜”的御赐匾下。这方匾额是他当年平定边疆,立下赫赫战功后,当今圣上御笔亲赐,字字千金,承载着将军府的荣耀。他身着一身藏青色便服,衣料是上好的云锦,质地柔软,却依旧掩不住他身上那股久经沙场的刚毅之气。他的面容轮廓分明,眉头紧紧锁着,眉心刻出一道深深的川字,像是镌刻着无尽的忧虑。两鬓已染上些许霜白,在灯火的映照下,更显沧桑。他望着匾额,眼神深邃,仿佛在思索着什么重大的事情。
沈兰君则倚在一旁的椅子上,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绣折枝玉兰花的褙子,裙摆垂落在地上,绣着精致的缠枝纹。她手中捏着一方素色绣帕,此刻却被她绞得不成样子,麻花般拧在一起。她的眉头紧蹙,脸上满是担忧之色,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红血丝,显然是多日未曾睡好。
“老爷,你说昭昭在宫里会不会出什么事?”沈兰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真是急死人了。”
阮擎苍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有力:“放心吧,昭昭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不会有事的。”话虽如此,他紧锁的眉头却丝毫没有舒展,语气中也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担忧。他又何尝不担心?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屈如今让她入宫选秀,本就是无奈之举。朝中局势复杂,将军府手握兵权,早已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可他心里清楚,皇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昭昭这一去,无异于以身犯险。
“话是这么说,可我这心里就是不踏实。”沈兰君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湿润。
阮擎苍转过身,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想太多了。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等着消息。相信昭昭,她能处理好的。”
就在这时,前厅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爹娘!”昭昭轻声唤道。
听到这声呼唤,沈兰君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转过身。手中的绣帕“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她也顾不上去捡,三两步就朝着门口冲了过去,一把将女儿紧紧搂进怀里。
“昭昭!我的昭昭!你可算回来了!”沈兰君的声音哽咽着,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浸湿了昭昭的肩头。她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带着昭昭最熟悉的气息——淡淡的清雅的墨香。母亲闲暇时喜欢练字作画,久而久之,身上便染上了这独特的味道。
这熟悉的气息像是一剂定心丸,瞬间抚平了昭昭心中所有的不安和委屈。她鼻尖一酸,眼泪也差点掉下来,却故意扬起脸,撒娇道:“娘,您再抱紧些,我都喘不上气了。”
沈兰君被她逗得又哭又笑,连忙松开一些,却依旧紧紧抓着她的胳膊,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轻轻摩挲着她鬓边的碎发:“傻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宫里的人呢?”她上下打量着昭昭,目光中满是心疼和疑惑。
阮擎苍站在一旁,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如刀,一寸寸地刮过女儿的周身,从她的头发丝到她的裙摆,仔细地检查着,确认她没有受伤,那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他的眼神依旧严厉,可仔细看去,却能发现眼底深处的关切。
前厅里暖意融融,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柔软舒适,隔绝了地面的寒气。
刚坐下没多久,丫鬟便端上了一桌子的吃食。热气腾腾的热奶酥,金黄酥脆,散发着浓郁的奶香味;还有一碗碗桂花酿圆子,圆子洁白圆润,漂浮在清澈的糖水中,撒着几片金黄的桂花,甜香扑鼻。这些都是昭昭平日里最喜欢吃的东西,显然是父母早就准备好了,一直温着,就等着她回来。
沈兰君坐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一刻也不愿松开,不停地问着:“昭昭,在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快跟娘说说。”
阮擎苍也在一旁坐下,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昭昭,眼神中满是询问。
昭昭感受到母亲手心的温度,心中一阵温暖。她定了定神,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说道:“娘,我没事,您别担心。只是发生了一些意外,我被国师选中,要去天机阁做侍香女,所以就先回来了。”
“什么?国师选中了你?”阮擎苍猛地放下茶杯,茶杯与桌面碰撞,发出“哐当”一声脆响。他霍然站起身,脸上满是震惊之色,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昭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详细说说。”
沈兰君也是一脸惊愕,拉着昭昭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国师?就是那位神秘莫测的朱厌国师?他怎么会选中你去做侍香女?选秀还没结束,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事情?”
昭昭点了点头,便将在宫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母。
听完昭昭的讲述,阮擎苍和沈兰君都沉默了。
阮擎苍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陷入了沉思。天机阁是朝中最为神秘的机构,由国师朱厌掌管,据说里面汇聚了天下的奇人异士,负责观测天象、占卜吉凶,甚至参与国家大事的决策。天机阁的人向来行踪诡秘,很少与外界接触,如今昭昭被选中去天机阁做侍香女,这究竟是福祸难料?
阮擎苍深知朱厌国师的分量。这位国师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深得陛下信任,甚至连朝中那些老谋深算的权臣都要让他三分。他性情冷漠,行事诡谲,无人能猜透他的心思。昭昭能被他选中,究竟是真的看中了将军府还是昭昭?还是另有隐情?亦或是,这背后藏着更深的谋划?
无数个念头在阮擎苍的脑海中盘旋,让他越发觉得此事扑朔迷离。他抬眼看向昭昭,女儿的脸上却是淡定的很,不知道她有没有意识到此事背后的复杂。他心中既有担忧,又有一丝庆幸——庆幸昭昭避开了皇宫的明枪暗箭,至少在天机阁,有朱厌国师在,想必无人敢轻易刁难她。
沈兰君则完全没考虑那么多,她满脑子都是“危险”二字。天机阁虽神秘,但也传闻那里规矩森严,甚至有些阴森可怖。女儿从小娇生惯养,性子终究单纯善良,去了那样的地方,能适应吗?会不会受欺负?朱厌国师那般冷漠的性子,会不会对昭昭苛刻?
“昭昭,”沈兰君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担忧,她紧紧握着昭昭的手,指腹摩挲着女儿的手背,“国师那边……会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听说天机阁里都是些怪人,而且常年闭门不出,你一个女孩子家去了那里,娘实在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