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风齿的离世,如同冬日里最后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监狱冰冷的日常。没有追悼,没有仪式,只有寥寥几个知晓内情的人,在心中为这位沉默一生的老人默哀片刻。李守兔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点,独自一人居住在那个单间,白天劳动,夜晚在阅览室苦读,作息规律得近乎刻板。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在的一切都已不同。监舍里少了那个需要他照料的身影,心中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传承和责任。他开始更加系统地整理、消化两位师傅传授的知识。他将老马的奇门口诀、曲风齿的医理药性、老哑巴(他心中仍习惯这样称呼)留下的神秘符号,以及自己在阅览室汲取的现代科学、心理学知识,分门别类,交叉印证,试图构建一套属于自己的、融会贯通的知识体系。
这个过程异常艰难,却也让他对“道”的理解日益深刻。他发现,无论是风水堪舆的气场流转,还是人体经络的气血运行,亦或是天地四时的能量变化,背后似乎都遵循着某种相通的、根本性的规律。他隐隐触摸到了一点门槛,虽远未登堂入室,但视野已豁然开朗。
他的变化,自然也落在了有心人眼中。闫莉娇通过管教和阅览室老周的反馈,得知李守兔在老人去世后非但没有消沉,反而更加沉静专注,学习劲头有增无减,心中对他的评价又复杂了几分。这个男人的心性,比她想象中还要坚韧。
钱副监那边,似乎对李守兔的“规范化”表现也越发满意。在最近一次狱情分析会上,他甚至主动提到:“像李守兔这样的犯人,能够化悲痛为力量,更加积极地投入改造,体现了我们教育转化工作的成效。他的积分和表现,可以作为明年减刑评审的一个典型范例。”
这话无疑进一步明确了风向。监狱这个封闭的小社会里,上层的任何一点态度变化,都会迅速传递到底层。李守兔在犯人中原本就有些特殊的地位,如今更添了几分“即将出头”的神秘色彩。连之前对他颇有微词的一些人,如今见面也会客气地点头示意。
时间在平静与暗涌中流逝。冬去春来,高墙外的柳枝抽出新芽,监狱内的气氛也随着气温回升而略显活络。年后的减刑评审工作,正式提上了日程。
这天下午,李守兔被叫到了狱政科办公室。负责此项工作的副科长和几名管教神情严肃地坐在桌前,桌上摊开着厚厚的卷宗。
“李守兔,根据你入狱以来的表现记录,劳动改造积分、文化学习积分、遵守监规情况等综合考评,你的总分排在候选名单前列。”副科长开门见山,语气公式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现在,对你进行减刑评审前的最后一次综合问询。你要如实回答。”
“是,政府。”李守兔立正站好,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问询的内容很常规,无非是认罪悔罪态度、改造心得、未来规划等。李守兔的回答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遍,诚恳、务实、符合规范,挑不出任何毛病。
“你的减刑申请,监区已经初步同意,并上报到了监狱评审委员会。”副科长最后说道,“最终结果,需要委员会开会审议决定。回去等通知吧。”
走出狱政科,春日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李守兔眯了眯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青草气息的空气。虽然还未最终确定,但他能感觉到,那道紧闭的大门,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隙。
回到监区,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刀疤第一个凑上来,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羡慕:“兔哥,听说你要减刑了?能减多少?”
李守兔摇摇头,神色平静:“还没定,等通知。”
“肯定能成!”刀疤拍着胸脯,“就冲兔哥你这本事和表现,不给你减给谁减?”周围的几个犯人也纷纷附和,眼神热切。在这个地方,减刑是所有人最核心的追求和话题。
李守兔只是淡淡笑了笑,没有多言。喜悦是有的,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审慎思考。即便减刑成功,他面临的处境依然复杂。郝木峰那边是否还会盯着他?出去后如何安身立命?如何寻找马一智师傅?翠花和铁蛋的生活该如何安排?还有曲风齿师傅的清白……一桩桩,一件件,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几天后,正式的通知下来了:因在服刑期间认罪悔罪,积极改造,表现突出,确有悔改表现,经监狱减刑评审委员会审议通过,报请中级人民法院裁定,对犯人李守兔准予减刑一年三个月。
减刑裁定书送达时,李守兔正在车间劳动。他接过那份薄薄却重若千钧的文书,手指微微颤抖。一年三个月,不算多,但意味着他的刑期大幅缩短,距离走出这高墙的日子,真正进入了倒计时。
周围传来或羡慕或祝贺的低语。管教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争取早日出去,重新做人。”
“谢谢政府。”李守兔深深鞠躬。那一刻,百感交集。有对即将获得部分自由的期盼,有对过往岁月的唏嘘,更有对未知前路的丝丝忐忑。
消息很快传到了闫莉娇那里。她看着送来的简报,沉默良久。李守兔的减刑,程序上毫无问题,甚至可以说是她乐于见到的结果。这既能向郑晓雯那边有所交代,也符合监狱“奖励积极改造”的管理原则。但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安。这个男人出去后,是会真正洗心革面,安稳度日,还是会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难以预料的涟漪?
她拿起笔,在简报上签了字。该做的,她已经做了。至于李守兔出去后的路,只能由他自己去走。
李守兔的生活节奏并没有因为减刑而改变。他依旧每天完成定额劳动,去阅览室学习到深夜。只是,如今他的学习有了更明确的目的性。他开始有意识地搜集整理关于三花市及周边地区的信息,关注一些民间奇人异事的传闻,留意可能与“遇水则止”或马一智师傅相关的线索。他也开始更加关注法律法规、经济政策等方面的知识,为出狱后的生活做最基本的准备。
他仿佛一棵在严寒中蛰伏已久的树,内部的生命力正在悄然勃发,只待春雷一震,便要破土而出,伸展枝叶。
减刑后的第一个探视日,李守兔再次见到了翠花和铁蛋。比起上次,翠花的气色好了些,眼神中的坚毅更盛。铁蛋又长高了一截,少年的棱角愈发分明。
“叔!听说你减刑了!”翠花隔着玻璃,声音激动,眼眶发红。
李守兔用力点头,脸上露出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嗯!快了,再过一阵子,叔就能出去了!”
铁蛋看着他,眼神复杂,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叔……你出去了,还回村里吗?”
李守兔看着这个已经初具少年模样的孩子,心中柔软又酸楚:“回!当然要回!叔答应过你们,要回去的。”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铁蛋,好好读书。翠花,再坚持坚持。等叔出去,咱们家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翠花用力抹了把眼睛,重重点头:“嗯!我们等你!”李守兔问,村里最近安葬哑巴了吗。翠花说,村里安葬在咱们北山,按照我们那儿的风俗举行了仪式。李守兔很是高兴。
探视时间短暂,却给了李守兔前所未有的动力。高墙之外,有需要他守护的人,有等待他归去的“家”。这比任何减刑裁定书都更能点燃他心中的火焰。
春意渐浓,监区角落的野草顽强地钻出地面。李守兔站在放风场边缘,望着高墙之上那一方湛蓝的天空,眼神清澈而坚定。
曲风齿师傅在雪夜划下的那三个神秘笔画,他早已烂熟于心,却依旧不解其意。但他相信,这一定是师傅留给他的、指向未来的某个关键线索。
新生已现,暗涌未平。出狱的日子越来越近,李守兔知道,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他将以“智齿”传人的身份,带着一身驳杂却玄奥的本事,重新踏入那个曾让他蒙冤、也让他牵挂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