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快凉了,大家……要不要一起吃饭?
这句话像是一道轻柔的指令,又像某种仪式的开始。
没有人敢接话,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厅内烛光摇曳,映在瓷盘上泛出冷白的光,仿佛整座宅邸都被按下了静音键。
空气里浮着红烧肉微甜的酱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是那柄搁在碗边的银筷,被指尖摩挲过太久,留下金属氧化的气息。
晏玖却已拿起筷子,指尖一挑,银箸相碰发出清脆一声响,如冰珠落玉盘。
她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碗里,动作优雅得如同在拍美食广告。
油汁缓缓从肉块边缘渗出,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香气骤然浓了几分。
“思思姐最爱这道菜,我记得她小时候一顿能吃半碗。”她说着,抬眼看向楚思思方才逃离的方向,嘴角微扬,像是自言自语,“可惜现在——连饭都不敢吃了?”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皮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湿泥碾压的滞涩感。
一名佣人端着热汤进来,低着头不敢看人,肩线紧绷,额角沁出细密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滴在领口晕开一小片深色。
砂锅盖子微微颤动,乳白色的汤面翻滚着小泡,咕嘟、咕嘟,像某种隐秘的倒计时。
晏玖瞥了一眼那小小的砂锅,眉梢轻轻一动。
“换盆。”她说。
佣人一愣:“小姐?”
“我说,”晏玖放下筷子,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把这汤倒进大饭盆里。我们今天团圆,菜要热闹,饭也要热闹。”
满桌宾客面面相觑。有人喉结滚动,有人悄悄缩了缩肩膀。
楚父皱眉欲言,却被身旁的妻子轻轻按住手背——那只手冰凉,指尖微微发抖。
楚妈脸色微变,却还是朝佣人点了点头。
“可……平时都收起来了,我得去找找看。”佣人低声回应,转身快步走向厨房储藏间。
片刻后,他抱着一只旧不锈钢大饭盆回来,盆身布满细小划痕,边缘还沾着陈年油渍,显然是多年未用的老物。
晏玖笑了。
她缓缓起身,裙摆如墨云铺展,一步步走近那个颤抖的佣人。
高跟鞋踩在地面,每一步都像敲在人心口,节奏精准得令人窒息。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巾,递过去,动作轻柔得近乎怜惜。
“擦擦汗。”她说,“你紧张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那张纸巾洁白无瑕,在灯光下几乎泛着柔光。
指尖触到它的一瞬,佣人感到一阵刺骨的凉意,仿佛不是纸,而是一片刚从雪地里拾起的薄冰。
可所有人都觉得它像一片雪落在刀刃上——美得危险。
佣人僵着身子不敢接。
晏玖却不急,只是将纸巾轻轻塞进对方掌心,然后转向门口方向,似笑非笑地说:“思思姐还没回来?我去叫她吧。姐妹之间,总该一起吃饭的。”
没人拦她。
她走出餐厅,高跟鞋声沿着东侧长廊渐行渐远。
那里通往旧日闺房,墙上挂着褪色的家庭合影,地毯边缘已起毛,角落蛛网轻晃。
烛火噼啪一声,溅出几点火星。
片刻后,一阵极轻的呜咽顺着通风口飘来,混在风声里,几乎令人怀疑是幻觉。
几位宾客悄悄交换眼神,楚妈指尖一颤,汤匙磕在碗沿发出轻响。
然后,高跟鞋声由远及近,节奏稳定得如同节拍器。
门框阴影里,晏玖的身影浮现——她一手牵着楚思思,另一只手中提着一只沾了灰的小布娃娃。
娃娃一只纽扣眼脱落,露出空洞的黑线,像某种被遗忘的见证者。
楚思思双眼通红,嘴唇发白,整个人像被抽去了魂魄。
她的手腕被晏玖牢牢扣住,皮肤已被掐出几道红痕,触感冰凉潮湿,仿佛刚从雨夜里拖回。
而晏玖却满脸心疼,一边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一边掏出另一张纸巾,轻轻替她擦拭眼角。
纸巾掠过皮肤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像羽毛刮过刀锋。
“思思姐别怕,”她柔声道,“你看,我不是在这儿吗?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怎么舍得让你难过呢?”
她一边说,一边把那张纸巾慢慢揉成团,塞进了楚思思的手心。
“攥紧点,”她贴近耳边,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不然……它会飞走的。”
楚思思猛地一颤,手指本能地蜷缩起来,指甲几乎掐破掌心。
她想甩开,却发现晏玖的手像铁钳一般稳稳扣着她的手腕,笑意盈盈的眼眸深处,藏着一口深不见底的井。
整桌无人言语,唯有汤锅咕嘟作响,蒸汽扑在脸上,带着油腻的暖意,却让人脊背发寒。
这时,佣人终于战战兢兢地将汤倒入不锈钢大饭盆。
乳白色的浓汤翻滚着溢出边缘,滴落在桌布上,滋啦一声,烫出一个小洞,香气四散,场面滑稽又诡异。
晏玖鼓掌笑道:“这才对嘛!一家人就该用大盆吃饭!”她举起勺子,亲自为楚妈舀了一碗,“妈,您尝尝,是不是比以前香?”
楚妈勉强笑着接过,手却微微发抖。
瓷碗边缘的热度透过指尖蔓延上来,可她只觉得那汤像冰水。
她看着女儿——这个曾被她拒之门外、流落街头的女儿——如今坐在这里,谈笑风生,掌控全局,仿佛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
她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回归,是接管。
就在这死寂之中,前院隐约传来争执声:“我们是柳家的人!楚小姐说好今日见面,怎能闭门不见!”
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皮鞋踏地的节奏,粗暴地撕开室内的凝滞。
“让她进来。”晏玖头也不抬,仍在给楚思思夹菜,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添饭。
门厅处脚步纷乱,三人鱼贯而入。
当先那位男子西装笔挺,身形挺拔,目光倨傲如鹰,正是楚家近年来极力拉拢的柳家长子柳生。
他扫视一圈,最终落在楚思思身上:“楚小姐,久等了。”
他身后跟着两名随从,其中一人始终低头,袖口泥痕未干,鞋尖沾着湿土,指节泛白——竟是楚濋!
晏玖的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她。
那人垂着眼,不敢与她对视,但脖颈处一道新鲜抓痕赫然可见——指甲印呈弧形向上,边缘微肿,分明是挣扎时留下;再看她衣领歪斜,发丝凌乱,分明是从后院翻墙而来。
她笑了。
笑得极轻,极冷。
“哟,”她慢悠悠开口,“这不是濋姐姐吗?怎么,昨夜爬墙摔着了?”
全场骤然一静。
楚濋脸色煞白,踉跄后退半步,喉咙发紧,竟发不出一个音节。
柳生眉头一皱,刚要说话,晏玖已经站起身来,裙摆一扫,径直穿过人群走向前厅中央。
她站在那里,不高,不凶,甚至没提高音量。
但她的眼神扫过每一个人,像冰水浸透骨髓。
最后,她停在柳生面前,仰头望着他,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你说你要见楚思思?”她问。
“那你知不知道,”她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了几分,却字字清晰,“有些人……见一面,就会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