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庭,月色如霜。
青石板上浮着一层薄光,像是被霜雪浸过,踩上去微凉而滑腻。
晏玖站定院中,腕间三秋杯血纹忽明忽暗,像脉搏般轻轻一跳——她指尖微颤,听见了地底深处那一丝阴流的呜咽。
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只落在院角那一排看似寻常的盆栽上——绿萝垂蔓低垂,叶面泛着幽绿冷光,触手竟有湿黏之感,仿佛刚从棺木边移来;吊兰叶片向南倾斜,在月下投出细长如爪的影子,根部泥土潮湿发黑,散发出淡淡的腐土腥气;虎皮兰三株并列,茎干泛青,摸上去竟带着尸水浸泡后的僵硬质感,指腹一擦,留下灰白粉末般的残渣。
她缓步走近,蹲下身,指尖轻抚过一株绿萝的叶面,冰凉滑腻如蛇皮。
唇角忽地扬起一丝冷笑,声音不高,却像一把薄刃划破寂静:
“你们楚家,请的是哪位高人布的‘活煞局’?”
“用七十二盆阴养植物摆出倒悬七星阵,把祖宅龙脉压成囚蛇之势……真是好手段啊。”
话音落时,檐角铜铃无风自响,发出一声悠远颤音,似有冤魂在梁间低泣。
全场骤然一静。
有人下意识后退半步,鞋底碾碎一片枯叶,脆响刺耳,仿佛那几盆绿植突然变成了毒蛇。
楚三姑刚要抬脚离开的身影猛地顿住,脸色瞬间变了。
“你说什么?”楚老爷子皱眉,“什么倒悬七星?那些不过是普通绿植,每年换新,图个生机。”
“生机?”晏玖轻笑一声,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掌心沾上的黑灰簌簌落下,像烧尽的纸钱。
“老爷子,您真觉得家里这几年顺吗?长子车祸断腿、次女离婚三次、孙辈高考落榜七个——这叫生机?”
她语气依旧轻柔,甚至带着点惋惜,可每一个字都像钉子般凿进人心。
“绿萝属阴,常年不见光仍不死;吊兰喜湿,却种在阳宅主门左首;虎皮兰本可辟邪,却被三株连排,根浸尸土水——你们以为是净化空气?不,这是借住户阳气养阴煞!整个院子的地气都被这些‘盆景’吸走,反哺地下某处藏穴。”她顿了顿,眸光微转,扫过人群,“我说得对不对……三姑姑?”
所有人视线齐刷刷转向楚三姑。
她脸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你……你胡说八道!谁会拿自家祖宅做这种事?我又不是疯子!”
“哦?”晏玖歪头一笑,从兜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慢悠悠展开。
相纸边缘卷曲,显是反复翻阅所致,背面还贴着殡仪馆监控室编号标签。
“那这位在殡仪馆后门和钟家执事密谈半小时的女人,是谁呢?时间是去年清明前三天——正好是楚家开始大规模更换绿植的日子。”
照片上的女人戴着帽子,身形与楚三姑几乎一模一样,手中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袋口渗出暗红液体,滴落在台阶上。
人群哗然。
“不止这一张。”晏玖又取出录音笔,按下播放键。沙哑男声传出:
“……尸土水浸根三天,阵就成了。钟先生说了,只要楚家龙脉断,他那边续脉就有望。”
楚妈悄悄拉了拉晏玖衣袖,指尖冰凉:“别说了……太难看。”
晏玖没回头,只是轻轻反握母亲的手,力道坚定,掌心温热如火。
“难看?”她朗声道,声音清亮如击玉,“比不过你们让我跪着认错好看吧?三天前我回楚家,三姑姑当众说我‘克父克母、败门辱祖’,逼我给祖先牌位磕八个响头才准进门——现在我的话一出口,你们就说我疯了?”
她环视四周,眼神清亮而锐利,夜风吹动她的发丝,拂过脸颊,带来一丝凉意,却掩不住眼中灼灼寒光。
“行,我不说了。但从现在起,罢工。”
“什么?”楚爸愕然。
“我说,”晏玖拍拍裙摆,像是卸下千斤重担,“我不干了。这场迁坟论证,我没兴趣掺和了。你们爱请几个观气师都行,反正我也只是个‘外姓孙女’,说到底算不得楚家人,对吧?”
她语调戏谑,尾音上扬,仿佛在讲一个笑话。
可没人笑得出来。
“但我有个条件。”她眯眼一笑,“三姑姑得给我写一份书面道歉,承认她污蔑我‘命格带煞’,并在全族大会上宣读。另外,精神损失费五万,转账到我妈名下账户——毕竟她骂的是我爸妈绝后,总得赔点香火钱吧?”
空气凝固了。
有人忍不住抽了口气,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至极的事。
楚三姑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这是敲诈!我是长辈!你敢这样对我?”
“我当然不敢。”晏玖摊手,“所以我现在就走。明天我就发直播标题:《震惊!豪门家族内斗竟用风水杀人》——附赠七十二盆阴养植物实录视频,还有三姑姑和钟家人的见面记录。标题够劲爆吗?估计柳家那边也会很感兴趣呢……他们可一直想知道,是谁在暗中帮钟衡续脉。”
“你!”楚三姑怒指她,手指都在抖。
“我不是来收债的。”晏玖望着月亮,忽然轻声说,“我是来收命的。”
风掠过屋檐,吹动檐角铜铃,发出一声悠远的颤音。
众人怔然无言,只觉脊背生寒,仿佛有冷雾从地底渗出,缠上脚踝。
楚老太太始终坐在轮椅上,未发一语。
此刻,她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晏玖身上,幽深如井。
铜铃余音未散,夜风卷着落叶在庭院中央打了个旋,枯叶摩擦地面,发出窸窣声响,如同亡者低语。
她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尖轻敲扶手三下。
“啪、啪、啪。”
三声脆响,像极了祠堂里点名唤祖时的击板。
所有人都被这突兀的动作攫住心神。
连楚老爷子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眉心微蹙——他知道,母亲要说话了。
“三姑。”楚老太太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你跪下。”
全场一静。
楚三姑瞪大双眼:“妈?您说什么?我可是您亲闺女!她一个外姓孙女……”
“跪下。”老太太又说了一遍,语气没变,可空气仿佛骤然凝重了几分,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她不再看三姑,而是转向晏玖,目光如古井投石,沉而不惊:“你说她污蔑你命格带煞,要道歉,要赔偿。我不拦你。但你要明白——楚家的事,不是靠直播能炒清的。”
晏玖垂眸一笑:“我也没指望能‘炒清’,只想讨个理。若连这点理都讲不得,那这祖宗牌位前烧的香,怕也只是遮人眼目的烟罢了。”
老太太盯着她看了许久,忽而嘴角微动,竟像是笑了。
“好啊……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孩子。”她轻轻点头,然后再次看向三姑,“听见了吗?不是人人都能被你踩着上位的。跪下,当众认错。否则,明日族谱除名。”
“妈!”三姑几乎尖叫起来,“您怎么能为了一个嫁出去的女儿的种……”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彻庭院。
竟是楚妈突然上前,狠狠甩了三姑一巴掌。
那一瞬间,她眼中泪光闪动,指甲早已掐入掌心,此刻终于爆发。
她想起三十年前初进门那天,三姑当众羞辱她“不下蛋的鸡”;想起女儿从小被说“克亲”,连生日都不敢办;想起昨夜她偷偷翻看晏玖的日记,上面写着:“妈妈,我是不是真的不该出生?”
“你说谁是嫁出去的女儿的种?”楚妈眼眶通红,声音颤抖,“我女儿站在这里,凭本事说话,你算什么?靠着阴阵害家人运势,还想踩她头上作威作福?你配吗!”
众人震惊。
楚爸站在一旁,双手紧握成拳,看着妻子,又看向女儿,喉头滚动了一下,终究没说话——但他知道,这一晚,有些东西彻底变了。
三姑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嫂子,又看向母亲。
老太太闭目不语,仿佛刚才那一巴掌也落在她心上。
良久,她睁开眼,低声道:“我早该管的……可我是娘,也是家主。今日若再护短,列祖列宗都不会饶我。”
三姑双膝一软,重重跪在地上。
“我……我认错……”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不该听信钟家蛊惑,布那活煞局……不该说晏玖克亲败祖……我……我向全族道歉……”
晏玖静静听着,脸上无喜无怒,只是从包里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纸质文件,递了过去。
“签了吧,拍照发家族群。钱打到我妈账户,明天上午十点前到账。”她语气温和,却毫无退让,“不然,直播照常。”
没人再敢质疑。
夜色渐深,人群散去,唯有庭院灯火未熄。
清晨的阳光洒在祠堂门槛上,映出一道斜长的影子。
晏玖站在门外,看着仆人更换昨夜烧尽的香炉。
灰烬飘起,像一场无声的雪。
她没有停留,转身离去。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没人再提昨晚的事,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可餐厅换了新的绿植,三姑的名字从族务会议名单上消失了。
到了傍晚,夕阳熔金,她抱着一本泛黄的老相册,缓步走向楚老爷子的卧房。
这一次,她没有敲门。
“爷爷。”她轻声道,语气乖巧得近乎温柔,指尖却抵在门框上,留下一道浅浅划痕,“我来看看您。”
楚老爷子正坐在藤椅上看报,闻言抬眼,眼神微闪,报纸边缘已被汗水浸软。
“你还敢来?”
“怎么不敢?”晏玖把相册放在桌上,翻开一页——是一张几十年前的全家福,中间站着一位身穿长衫、神情肃穆的老者,正是已故的老太爷。
“您说,人死了就真的一了百了吗?”
老爷子握着报纸的手微微一紧。
“你什么意思?”
“昨晚我做了个梦。”晏玖歪头一笑,眼神清澈如水,“老太爷来了。穿的是寿衣,脚上却没穿鞋。他说,他在下面冷,家里人忘了给他烧一双棉靴。还说……有人动了他的风水局,断了他留下的后路。”
她顿了顿,俯身靠近,声音轻得像耳语,吐息拂过老人耳畔,带来一阵战栗:
“您说怪不怪?他临走前最信任的人是你,结果现在坟头草都三尺高了,底下却闹起了阴争。他问我:‘小玖,我孙子不孝,你能不能替我问一句——他到底瞒了什么?’”
楚老爷子猛地站起身,椅子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荒唐!你少拿这些鬼话吓唬我!”
“吓唬?”晏玖笑出声,从袖中抽出一张符纸,轻轻压在相册上。
符纸泛黄,朱砂勾画的“引”字尚未干透,隐隐散发出艾草与骨粉混合的气味。
“那您猜,这张‘通幽引魂符’,能不能让他今晚亲自来找您谈谈心?听说冥途夜行,最怕孤魂无引……可若有亲人血脉为媒,一步就能跨过黄泉桥。”
老爷子脸色剧变,嘴唇哆嗦着:“你……你竟敢……”
“我不敢吗?”晏玖收起笑容,直视着他,“您忘了我是谁教出来的?老太爷亲口说过:‘风水是皮,命理是骨,通幽问冥才是真本事。’您当年抢走他的手札,以为藏得好,可您压得住天机,压得住因果吗?”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阳光被黑暗吞噬。
楚老爷子喘着气,想发作,却又不敢。
他知道眼前这个孙女不一样了——她不只是懂风水,她是真能勾魂问魄。
“你想怎么样?”他终于低声问。
“很简单。”晏玖合上相册,抱在怀里,转身欲走,“明早九点,书房见。咱们聊聊……老太爷最后三年,究竟写了些什么。”
她走到门口,回头一笑,月牙般的眼睛弯着,却冷得没有温度:
“别忘了烧双棉靴。今晚,他可能会来。”
门关上了。
屋内寂静如墓。
楚老爷子呆立原地,额角渗出冷汗。
他望向墙角供奉的祖先牌位,忽然觉得那几行名字,一个个都在幽幽注视着他。
而在走廊尽头,楚爸默默点燃一支烟,烟头在夜色中忽明忽暗。
楚妈转身抹泪,低声说:“她比我会反抗……”
主楼阳台上,楚老太太倚着栏杆,望着那一袭黑裙远去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这孩子啊……”她低语,“太会拿捏人心了。可她真正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道歉,也不是钱。”
夜风拂过,吹乱了老人银白的发丝。
“她是来讨债的。”老太太闭上眼,“用命,一笔一笔地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