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凉了半寸。
晏玖指尖仍抵在杯沿,热气早已散尽,唯余一圈淡淡的水痕,像某种干涸的符咒,在冷光下泛着微白的弧线。
触感冰凉,如同她此刻胃里空荡的寒意,一层层往上爬。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城市灯火在远处浮沉,橘黄与银蓝交织成一片虚幻的星河,却照不进这间小小的公寓。
玻璃映出她静坐的身影,轮廓模糊,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风从窗缝钻入,带着初秋的湿冷,拂过颈后细发,激起一阵细微战栗。
直播画面还在亮着,平板屏幕幽幽发白,信号条不断跳动,发出轻微的“滋滋”电流声。
【直播倒计时:剩余47分12秒】系统弹出提示框,猩红数字一帧帧跳动。
主播生命体征持续下降。
镜头颠簸得厉害,风声呼啸,夹杂着枯叶摩擦地面的沙沙声,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呜咽——像是从地底渗出的低泣,又似某具无形之口贴着耳膜呢喃。
声音断续,却极具穿透力,直往骨头缝里钻。
晏玖能“听”见嗨哥粗重的呼吸,混着金属器械碰撞的轻响,每一次喘息都像在撕裂空气。
她没再说话,只是盯着屏幕,眼神深不见底。
瞳孔微微收缩,映着那片翻涌的林雾,仿佛已提前踏入知返林的边界。
手机静静躺在桌角,马微微那通电话戛然而止后,再没有响起。
可晏玖的耳畔却再次响起了那通电话的尾音——
“刚吃完饭。”她是这么回答的。
语气轻得像拂去一粒尘埃,舌尖微颤,吐出的字句却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
马微微立刻连声道歉,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这个时候打扰您……我只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我弟弟他……他今晚就要进林子!他们说他是唯一能唤醒‘山神’的人选,可我知道那都是骗人的!司婆根本不是什么灵媒,她是拿活人献祭的疯子!”
晏玖当时只是嗯了一声,没解释,也没追问。
现在想来,那声“吃饭”说得太随意,反倒让对方误以为她是位高权重、从容不迫的前辈高人,竟还心怀慈悲,在百忙之中接下了她的求助。
可事实呢?
她根本就没吃。
胃里空荡得发疼,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掏挖,酸涩的饥饿感啃噬着神经。
但比胃更空的,是心里那块曾经被叫做“义”的地方——三年前楚老爷子失踪那天,她在知返林外捡到了一块刻着古老巫纹的骨片,上面浸着血,写着一个名字——巫九。
那时她还不懂,为何林中鬼物见她会退避三舍,为何每一步踏进去,脚下泥土都仿佛在低语她的名姓。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自己也是“逃出来的人”。
而这一次,有人又要主动走进去。
马微微的弟弟,命格纯阳,八字带“易嘎”——天生通灵体,极易被邪祟寄身,也最容易成为祭品。
这种体质本应早早封脉镇魂,却被司婆刻意寻出,捧为“圣童”,说是能唤醒山神赐福村落。
荒谬。
晏玖冷笑,唇角一扯,喉间滚过一声极轻的嗤笑,像刀锋划过冰面。
所谓山神,若真有灵,怎会让一方百姓沦为邪术温床?
司婆借信仰之名行杀戮之实,烧香磕头的背后,是一具具消失的年轻人尸体。
可偏偏没人管。
官方档案锁死,调查组三次进驻均无果而终,最后一次甚至有个队员精神失常,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郎宗壹亲自带队收尾,对外宣称“地质塌陷致人员伤亡”,把整件事压得滴水不漏。
但她清楚,郎宗壹不是不知道真相。
否则,不会三年来三次替她垫付赔偿金。
也不会在西北任务结束后,默默打款,备注只写两个字:“修缮。”
没有署名,也没有多余的话。
可那笔钱,重得像一座坟,压在她肩上,沉得几乎要跪下去。
她收下了。
因为她也需要遮掩——有些驱邪手段太过激烈,毁屋裂地,若无“意外事故”作掩护,迟早会被盯上。
而郎宗壹,是体制内少数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人。
但她欠了他的。
这份人情像根细线,悄无声息缠上脖颈,越挣扎勒得越紧。
“宿主,你心跳加快了。”系统突然冒头,声音机械中透着一丝幸灾乐祸,“血压升高,瞳孔微缩——啧,别告诉我,你这是……动了恻隐之心?”
“闭嘴。”晏玖低声呵斥,嗓音沙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哎哟,还恼羞成怒?”系统嗤笑,“之前卖棺材时可不是这副表情。客户哭着求你救家人,你说‘棺材预售八折,遗照定制另算’;家属跪着磕头,你问‘火化时间定了没,我们合作殡仪馆有团购套餐’——怎么,现在倒装起菩萨来了?”
晏玖没回话。
她低头看向系统背包界面,目光落在那一张漆黑如墨的卡片上——黑卡·归葬令。
可预先绑定一名活人,一旦其生命信号中断,立即激活定位与收尸权限,七十二小时内有效。
这张卡,是她目前最值钱的资产。
而它的来源,正是郎宗壹私下交给她的“应急凭证”。
据说持有者一旦死亡,无论身处何地,都会触发通灵共鸣,引导执卡人前往遗骸所在。
代价是:使用三次后,持卡人自身也将被标记为“待葬者”,灵魂不得超生。
她原本打算留着保命。
但现在……
她忽然想起郎宗壹最近一次见面时的样子:脸色灰败,右手小指发黑,那是“易嘎体质”即将反噬的征兆——天生通灵者终将被灵体侵蚀,直至五感溃烂、神志全失。
据说高层已经下令让他退居二线,但他拒绝了。
“我还剩三个月,”他说,“够做完最后一件事。”
如果他死在执行任务期间,尸体极可能被组织迅速处理,秘密火化,连骨灰都不会留下。
那她这笔债,就再也还不清了。
而知返林……是个机会。
那里空间紊乱,阴阳交割,若有人暴毙,尸体至少能留存四十八小时以上,足够她抢在火化前完成“收尸认证”。
她端起冷茶,一口饮尽。
液体滑过喉咙,冰凉刺骨,像一条蛇蜿蜒而下,却在腹中燃起一团火——不是热血,而是执念。
不是为了救人。
是为了将来能顺利收尸。
“系统。”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开启‘捉诡师’权限,绑定‘归葬令’,目标区域:知返林。行程模式——极速抵达。”
系统顿了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难得没再调侃:“……你要插手司婆的事?”
“不。”晏玖站起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黑色风衣,袖口滑出一道暗红符纸,轻轻一燃,火焰无声跳跃,焦味瞬间弥漫鼻尖,带着硫磺与朱砂的气息。
符纸化作灰烬,随风飘散,落于地板时已无痕迹。
她嘴角微扬,眸光森然:
“我是去接个活儿。”
话音未落,门外忽传来轻微响动——像是纸张被风吹动的窸窣声,干燥、脆弱,如同枯叶碾碎。
紧接着,一道沙哑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远古祭祀般的韵律:
“你要去知返林?”
晏玖脚步一顿。
转身望去,只见玄关处不知何时立着一尊纸扎人偶,通体泛黄,双目空洞,却正缓缓抬起手臂,指向她心口。
静默三秒,它的嘴才一张一合,炭粉勾勒的唇线裂开一道缝隙:
“那儿……曾是大巫巫九的地盘。”
那双空洞的眼眶本不该映出任何光亮,可晏玖却分明看见了一抹幽微的银芒在其中流转,像是远古祭坛上未熄的余烬,微弱却执着。
晏玖没有立刻回应。
她站在原地,风衣下摆轻轻晃动,指尖还残留着符纸燃烧后的焦味,皮肤微微发烫。
她盯着那纸偶——这并非寻常傀儡,而是某种近乎“灵体寄居”的存在,承载着一段被世人遗忘的记忆。
而此刻,它的语气里竟透出一丝近乎人性化的迟疑。
“你认识巫九?”她终于问,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沉睡的魂魄。
山神缓缓点头,纸面褶皱如同年轮般起伏:“何止认识……他是我主。”
他顿了顿,似乎在整理那些早已模糊的片段,“图兰异,曾是北境最年轻的异瞳皇子。左眼金,右眼银,天生能窥阴阳裂隙。十六岁便率军破三十六寨,平南荒鬼潮,被尊为‘镇国将军’。”
晏玖眉梢微动。
这个名字她听过——在古籍残卷的边角批注中,在郎宗壹一次醉酒后的呓语里。
但从来没人提过他与巫九的关系。
“后来呢?”
山神的声音沉了下来,像是自言自语:“后来啊……他信错了人。”
“巫九不是邪修,也不是叛臣。他是图兰王朝最后的守誓者。当皇室开始用活婴祭天、以万人骨筑通神台时,只有他敢站出来割断祭绳,烧毁《通冥录》。可图兰异没听他的话,反而亲自带兵围剿巫族全族,一夜血洗三百口。”
窗外忽起一阵阴风,吹得窗帘翻飞,发出“啪啪”的拍打声,直播平板的屏幕骤然闪烁,画面中嗨哥的身影已彻底消失在林雾深处,只剩断续的呼吸声回荡在频道里,像垂死者最后的抽搐。
山神继续道:“五年后,图兰异战死沙场,头颅被敌酋悬于城门七日。可尸身却始终不腐,每日子时自行爬起,向王宫方向跪拜三次,口中喃喃‘悔不听九兄言’……直到第七夜,有人看见一袭黑袍走入军营废墟,背起那具残躯,走入知返林深处。”
晏玖呼吸一滞。
那是巫九。
“他们说,巫九将图兰异葬于林心祭坛之下,用自己的命格压住他的怨气,以免化作厉煞祸乱人间。可从此以后,知返林就成了禁地。阴阳倒转,时间错乱,进去的人要么疯,要么死,极少有能活着出来的。”
山神转向她,纸面泛黄的脸庞竟浮现出一种近乎悲悯的表情:“你和他……太像了。”
晏玖心头一震,指尖微微发颤,却不肯低头。
她猛地攥紧袖口,仿佛要压住什么翻涌而出的东西。
“谁?”
“巫九。”山神低声道,“你们都有那种眼神——明明已经被世界背叛过一次,却还在替它拦着身后涌来的黑暗。”
空气凝固了一瞬。
晏玖忽然冷笑:“我不是什么救世主。我去知返林,只为一个承诺,一场交易。”
可她说这话时,手却不自觉抚上了袖口内侧——那里藏着一张从未示人的旧照片:三年前楚老爷子站在知返林边缘,手中握着一块刻有巫纹的骨片,背后树影斑驳,隐约可见一道披黑袍的身影伫立林中,遥望远方。
山神静静看着她,许久才道:“我可以陪你进去。”
“为什么?”晏玖眯眼。
“因为……”他抬起纸手,指向自己胸口,“我本就是巫九用半张招魂幡、七根人发和一颗不肯轮回的心扎出来的。我不属于生,也不属于死。我只是……记得他。”
风停了。
房间陷入短暂的寂静,唯有系统在意识深处嘀咕了一句:“宿主,这家伙情绪波动异常,疑似……对你产生了保护性执念。”
晏玖没理会。
她只是望着那纸人,喉头微动,像是吞下了千言万语。
多少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讨债的——收命、收魂、收残躯。
直到此刻才明白,或许也有谁,在黑暗深处,等着她归来。
原来有些人,哪怕成了灰、化了纸,也还在等一个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