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巷口的积水漫过水泥台,倒映着“往生殡仪”四个褪色的红字,像一行未干的血。
水波轻晃,忽然荡开一圈涟漪——像是有人踩碎了倒影里的旧梦。
补光灯边缘的光晕微微颤动,晏玖眼皮一跳。
她没抬头,却已察觉到那道凝滞在光影交界处的视线。
下一秒,镜头边缘晃进一个身影:年约五十出头的女人,羊绒大衣湿透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肩线;花白的发丝紧贴额头,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在下巴尖汇聚成滴,砸进脚边的水洼,发出极轻的一声“嗒”。
她手里攥着一把黑伞,指节发白,却始终没有打开。
她站在巷口外三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呼吸微促,胸口起伏如被无形之手扼住。
雨水混着泪痕从眼角滑入鬓角,分不清是雨是泪。
她死死盯着晏玖的脸,嘴唇微微颤抖,仿佛看见了坟墓里爬出来的魂魄。
晏玖缓缓抬眼,目光撞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空气仿佛凝固,连直播背景中细微的电流杂音都退到了遥远之处。
女人猛地往前迈了一步,又顿住,喉咙里挤出一声极轻的呜咽,像是压抑了二十年的悲鸣终于撕开一道口子。
晏玖没有移开视线。
她把剩下的炸鸡放回袋子,油渍沾在指尖,黏腻而冷。
她慢慢抽出纸巾擦手,动作冷静得近乎冷漠,但耳后那颗小痣随着低头的动作轻轻一闪,隐在发际阴影里。
“您……有事?”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可语调比刚才低了半度,像是怕惊走什么,又像是在试探。
女人没回答。
她的目光一遍遍扫过晏玖的眉骨、鼻梁、唇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照片边缘,仿佛要用眼神将这张脸拼凑回记忆中的模样。
“你……几岁?”她终于问,嗓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二十五。”晏玖答得干脆。
“生日呢?”
“三月十七。”
女人呼吸一滞,瞳孔剧烈收缩,像是被闪电劈中。
她从包里翻出一张泛黄的照片——边缘卷曲,颜色斑驳,却仍能看出上面是个年轻女子,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笑容温婉。
那眉眼,竟与晏玖七分相似。
“这是我妻子……”女人哽咽,声音破碎,“她生孩子那天……难产走了。孩子……被抱走了,说是送去福利院……可后来查不到记录,我们找了二十多年……”
弹幕瞬间爆炸:
【等等?这是亲妈?!】
【家人们谁懂啊,主播刚啃完鸡腿就要认亲?】
【这剧情编剧都不敢写……】
晏玖沉默了几秒。
她看着那张照片,眼神没有波动,但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疼得她指尖发麻。
她在脑子里快速推演:三月十七,江城福利院登记日;母亲难产而亡,父亲寻女多年无果——这些信息与档案吻合。
可她从小被告知的是“父母双亡”,系统绑定时也从未提示血脉关联。
它连她三天后会被车撞都知道,却对一个活生生的母亲视而不见?
不是不信命运,而是见过太多伪装成命运的陷阱。
“您叫什么名字?”她问。
“楚云舒。”女人声音颤抖,“我丈夫姓楚……我们都叫她‘小楚’……如果你真是她……她耳朵后面……有一颗很小的红痣……”
话音未落,晏玖已轻轻撩起耳边碎发。
一颗淡红色的小痣,隐在发际阴影里。
楚妈当场跪了下来。
不是夸张的表演,而是身体彻底失去支撑般的塌陷。
膝盖砸进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打湿了裙摆。
她跪在湿冷的地面上,雨水打在脸上,分不清是哭还是淋的。
“是我的女儿……真的是我的女儿……”她喃喃着,伸手想碰又不敢碰,“二十年了……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早就没了……”
晏玖怔住了。
她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指甲边缘划过屏幕,留下一道浅痕。
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喉头忽然一紧——她想起五岁那年高烧不退,蜷在床角哭着喊妈妈,换来保育员一句:“没人要你。”
那一刻,她多希望有人能推开房门,摸摸她的额头,说一句:“我在。”
而现在,这个人就在眼前,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她知道此刻该说什么——“我也想你们”、“我好想回家”——可那些话卡在喉咙里,像烧红的铁,烫得她说不出口。
她从小在福利院长大,被人嫌弃过、欺负过,也幻想过亲生父母会突然出现,把她接走。
可等真的站到面前,她才发现,自己早已不习惯被爱。
她怕的不是假的亲情,而是真的来了,她却接不住。
弹幕已经疯了:
【主播别装了快喊妈!!】
【前面的闭嘴!你没看见主播手都在抖吗?】
【这哪是认亲,这是两个伤痕累累的人拿刀互剖心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晏玖忽然启唇。
声音很轻,像是试探,又像是梦呓。
“……妈?”
这两个字出口的刹那,整个世界都静了。
楚妈浑身一震,猛然抬头,泪水汹涌而出。
她扑上来,不顾一切地抱住晏玖的腿,嚎啕大哭,像个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我在!我在啊!妈妈在啊!”
晏玖僵坐着,没有推开,也没有回应。
她的手指蜷缩起来,指甲陷入掌心,疼得清醒。
她不是不想相认,而是不敢。
她见过太多人因执念而疯,因执念而死。
她靠预言死亡活到现在,最清楚——有些真相,揭开就是毁灭。
可眼前这个女人,眼泪是真的,颤抖是真的,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爱,也是真的。
她该怎么办?
雨越下越大,巷子里只剩下哭泣声和直播背景里细微的电流杂音。
良久,晏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楚妈的肩膀。
动作生涩,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
“阿姨,”她低声说,“我理解您的心情。但仅凭一张照片和一颗痣,不能证明什么。”
楚妈抬起头,满脸泪水,眼神却亮得吓人:“那你要怎样才信?”
晏玖看着她,终于吐出一句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话:
“做鉴定。”
这三个字落下,楚妈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她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发不出声——她拿不出别的证据。
沉默中,楚爸终于开口了。
他站在巷口阴影里,一直没上前,此刻才缓缓走近,伞遮住了大半面容,却遮不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我们……可以。”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岁月碾过的痕迹。
他曾为寻女耗尽积蓄,也曾看妻子因执念疯癫住院。
唯有证据,才能守住这份重逢。
晏玖抬眼看向他——这是第一次有人不斥责她的冷漠,反而尊重她的防备。
她心头微动,但面上不动声色,只轻轻点头:“结果要等三天。”
雨势渐弱,风卷着湿气掠过巷口,吹动湿透的衣角,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沉默中,楚妈忽然抽泣着说:“那……这三天,你能让我们……见见你吗?”
晏玖盯着手机屏幕,看弹幕一条条滚动,仿佛在权衡某种看不见的代价。
良久,她收起补光灯,拎起外卖袋,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既然来了,别饿着。吃饭的地方,我选。”
她转身走向街口,背影瘦削而笔直,像一把不肯弯折的刀。
身后传来迟疑的脚步声。
她回头一看,两人站在原地,像怕惊走一只野猫。
她收回目光,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录像权限早已开启,信号稳定。
第一步棋,走得不错。
真正的试探,还没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