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窗缝钻入,带着初秋的凉意,拂过晏玖裸露的手背,激起一层细小的战栗。
窗帘被缓缓掀起一角,布料摩擦发出沙沙轻响,像谁在暗处低语叹息。
月光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影痕,如同命运撕裂的裂口。
晏玖盯着手机屏幕,指尖微颤。
那盆太阳花静立在视频中央,灰白的花瓣边缘微微卷曲,却依旧倔强地昂着头——仿佛一簇不肯熄灭的残火,在风中轻轻摇曳。
她几乎能闻到那股淡淡的、干枯植物特有的尘土气息,混合着老屋木梁腐朽的霉味,透过屏幕渗入鼻腔。
这花,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午后。
师父蹲在道观后院的廊下,捧着那株枯了大半的君子兰,掌心粗糙却温柔。
阳光穿过藤蔓间隙洒落,照在他花白的鬓角上,也映亮了叶片间那一抹将死未死的绿意。
“它还能活。”他低声说,声音温和而坚定,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花许诺。
那时她才十二岁,刚被师父从乱葬岗捡回来,浑身是伤,眼神如野狗般戒备。
脚底踩着青石板,冰凉刺骨;衣衫破烂贴在身上,结痂的伤口随着呼吸隐隐作痛。
她不明白,一株快死的花,值得这么小心地护着吗?
“人看花,花也看人。”师父蹲下身,把花盆轻轻挪到阳光底下,指节因用力泛白,“你看它不放弃,它也在看你能不能撑住。”
后来她才知道,那盆君子兰是师母亲手种下的最后一株花。
师父守了它三年,浇水、换土、念安魂咒,甚至用自己的血混进灵水里浇灌——只为等它开花那天,能借一线生机,召回亡妻残魂。
可最终,花开了,人没回来。
师父坐在台阶上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却依旧笑着对她说:“活着的人,得替死去的继续看这个世界。”
此刻,镜头里的老妇人正用袖口擦了擦花盆上的灰,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布面与陶土相触,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晏玖仿佛能感受到那份小心翼翼的温度——那是穷尽一生仍不愿放手的温柔。
她不知道自己只剩下不到七十二小时的生命,也不知道这场火灾将吞噬她攒了一辈子的回忆:几张泛黄的全家福边缘已起毛边,照片上孩子的笑脸模糊不清;一件洗得发白的女儿红嫁衣静静叠在柜底,丝绸触感早已僵硬;还有床底下那封从未寄出的信——写给三十年前走失的儿子,信纸泛潮,墨迹微晕,字字沉重如铅。
晏玖的手指缓缓滑过屏幕,心口闷得发疼,像是有块烧红的铁坠在里面缓慢融化。
喉咙干涩,耳畔忽然响起遥远的记忆回音——火舌舔舐木梁的噼啪声,瓦片崩裂的脆响,以及一声撕心裂肺却无人应答的呼喊。
她忽然笑了,笑得极轻,像是自嘲,笑声落在寂静屋里,竟激起一丝空荡的回响。
她曾以为自己早已麻木。
靠预言死亡赚钱,在棺材上贴二维码,听着系统冷冰冰播报每一个“客户”的死法,她都能面不改色地接单、下单、收钱。
可原来,她只是把心藏得太深,深到连自己都忘了它还在跳。
但现在,这颗心正在剧烈地、失控地搏动。
不是为了任务积分,不是为了续命所需的能量值,而是因为她看见了一个和师父一样固执的人——明明穷困潦倒,却仍愿意把最美的花送给生病的孩子;明明被人嫌弃是“捡垃圾的”,却始终弯腰拾起别人丢弃的希望。
而这样一个人,竟要死于一场无人知晓的火灾?
天道若真有眼,为何总让好人先死?
指尖猛然落下,在视频评论区敲下一串字:
【秦素芬,72小时内会有雷雨夜,你住的平房电路老化,极易起火。
请务必检查线路,或暂时搬离。
否则你会被烧死在屋内,无路可逃。】
发送。
一瞬间,空气凝固了。
手机屏幕骤然变黑,随即爆发出刺目的猩红光芒,一道机械音撕裂寂静:
【警告!警告!】
【宿主擅自干预因果链条,泄露高危死亡信息,严重违反‘殡葬系统’运营条例第13条!】
【判定为一级违规行为!】
【第一次警告已记录,剩余警告次数:2】
【若累计三次,将启动强制清除程序——宿主灵魂抹杀,协议终止!】
冰冷的字体不断闪烁,如同审判之锤悬于头顶。
电流杂音嗡鸣,像毒蛇在耳边吐信。
晏玖没有动。她的呼吸很轻,目光却死死盯着那行“灵魂抹杀”。
抹杀?
她早就不怕死了。
自从师父失踪那天起,她就活得像具行尸走肉。
若不是绑定了这个该死的系统,靠卖棺材换命,她早就跟着进了地府。
可现在……她不想再看了。
不想再看着一朵花,在风雨中默默燃尽自己,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
系统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常,语气罕见地带上了几分迟疑:
【……你不该这么做。
这不是你能救的人。
每个死亡都有其定数,你改变不了。】
“定数?”晏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却带着刀刃般的锋利,“那我师父呢?他也该死吗?他算尽天机,逆改阴阳,最后却消失得连魂都没留下——这也是定数?”
她缓缓抬起眼,直视那片猩红界面,一字一句道:
“你们说我只能预报死亡,不能阻止。可如果我只是个送葬的,那我和刽子手有什么区别?”
空气仿佛冻结。
系统的提示音停顿了几秒,才再度响起,语调已转为森然:
【宿主情绪波动超标,建议立即停止非理性行为。
第二次警告将在下次违规时触发,届时——生死由不得你。】
话音未落,屏幕自动关闭,恢复成普通手机界面。
窗外,乌云悄然压城,风势渐紧,吹得电线呜呜作响,远处传来隐约闷雷,如同天穹深处滚动的战鼓。
屋内重归死寂,唯有窗帘还在风中轻晃,像一场梦醒后的余震。
晏玖缓缓抬起手,指尖抚过唇角——一丝血痕悄然渗出。
“师父……你说过,代天言者,必遭天忌。”她低语,眼中却无惧色。
她闭上眼,掌心贴住胸口那枚冰凉的铜钱。
记忆翻涌:三年前那个雨夜,她没能拦下那场大火,江阿孜在烈焰中嘶喊着女儿的名字,魂飞魄散。
如今,历史又要重演?
她睁开眼,眸光如刃。
“江阿孜。”她轻声唤道,声音落在虚空。
墙角空气泛起涟漪,一道模糊身影缓缓浮现——蓝布衫,银发绾髻,面容慈祥,眼底却藏着深深的执念,正是那位含恨而终的老妇。
“姑娘……你说我能活?”她的声音飘忽颤抖,似不敢相信。
“我说你能,你就得能。”晏玖转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黑色风衣,动作利落,“你的命不该绝在这场火里。有人想用你祭阵,借灾劫遮掩杀局——但他们忘了,这场雨,还没落下来之前,我说了才算。”
她说完,一步踏出窗台。
夜风狂涌,卷起她的长发与衣袂,城市高楼如丛林般矗立在下方,灯火如星河倒悬。
她跃过第三栋楼顶时,忽然驻足,望向东南方向。
那里的气场不对……阴煞聚而不散,有人在布阵。
就在此刻,城郊某片荒芜厂区的上空,乌云正以诡异的速度汇聚。
那里,正是城市风水脉络的“断龙眼”所在——也是她追踪多日的目标。
两名戴着青铜面具的人正默默伫立于一座复杂阵法前。
他们脚下,以朱砂混骨粉绘就的引雷图已然完成,只待雷霆降世,便可借雷火点燃人间灾劫,完成献祭。
其中一人抬头望天,喃喃道:“快了……风雨将至。”
另一人在黑暗中点头,手中铁链轻响:“等雷落下来,她就会死,没人知道是谁动的手。”
两人相视无言,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然而他们都未曾察觉,阵眼深处那一道极细微的纹路,已在不知不觉间被人悄然改动——原本指向苍穹的引雷之线,如今却微微偏移,末端隐没于地下深处,仿佛通往某个未知的深渊。
风更急了。
云层厚重如铅。
城市上方,一场无声的博弈已经落幕。
只差那一声惊雷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