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可空气里还悬着湿意,像一层看不见的纱,裹住整个玖爷殡葬馆。
水珠从屋檐滴落,敲在青石板上,发出缓慢而规律的“嗒、嗒”声,仿佛时间也在墓园边缘迟疑不前。
晏玖站在环云山墓园入口,风从林间穿行而过,带着松针与腐叶的气息,拂动她额前碎发,发丝扫过眉梢,微痒如蛛网轻触。
她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粗粝的布料,校服般的材质粗糙却熟悉,像某种锚定现实的触感。
新修的衣冠冢静静立在坡上,青石为基,黑玉为碑,在灰蒙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
碑文刻着“攀岩主播·段佑之衣冠冢”几个字,笔锋冷峻,一如她此刻的心境——沉得像被压在深潭底的一块铁。
下葬仪式很简单——没有家属,没有哭声,只有一束白菊、一瓶未开封的登山能量饮,和一段由系统自动生成的悼词,在寂静中被机械女声缓缓念出。
那声音毫无起伏,像是从地底传来,每一个音节都让耳膜微微震颤。
楚濋站在她身后半步,校服袖口沾着泥点,手里攥着施工验收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纸张边缘已被汗水浸软,他目光却始终没落在墓碑上,而是盯着那片刚翻过的土——湿润的褐黑色泥土还冒着极淡的白气,仿佛地下有热源在呼吸。
他总觉得,那土会突然裂开,钻出什么不该出来的东西。
“任务完成。”系统的声音突兀响起,“奖励发放:地府通行凭证x1,阴德值+500,以及……额外情报解锁。”
晏玖眉心微跳:“什么情报?”
【关于“段佑”的真实死因补充:并非失足坠崖,而是被某种存在拖入岩缝。
监控最后画面显示,他回头时脸上没有恐惧,只有困惑——好像认出了那只手的主人。】
她指尖一冷,仿佛有冰线顺着神经窜上脊椎。
还没等她追问,系统又补了一句:【另附注:死者瘦高个表弟,有收集亲属遗骨的习惯。
目前已私藏其姐三根指骨、母亲牙冠一枚,并试图申请开棺验兄遗体。
行为已被地府备案,标记为‘魂亲污染源’。】
风忽然停了。
林间鸟鸣尽数消失,连远处溪流的潺潺声也像是被谁掐住了喉咙。
晏玖猛地闭眼,喉间泛起一阵反胃的酸涩,胃壁抽搐,嘴里泛起铁锈味。
她不是没见过疯子,可这种披着亲情外衣的执念,比厉鬼更瘆人。
那人不是想缅怀亲人,是想把死亡变成占有,把告别变成囚禁。
她缓缓睁开眼,看向楚濋:“墓碑上的名字,先别刻全名。”
楚濋一愣:“啊?可合同写了……”
“就写‘段先生之衣冠冢’。”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她不能说真相。
至少现在不能。
一旦公布段佑真正的死状,那个表弟只会更加疯狂。
而她知道,有些执念一旦点燃,烧的不只是一个人,是一整个家族的命格。
可隐瞒,也是罪。
她望着墓碑,心里像压了块浸水的石头,沉甸甸地往下坠。
师兄临走前说过:“守门人最大的慈悲,不是揭穿谎言,而是让生者还能睡得着觉。”
可若谎言本身就成了养鬼的温床呢?
她没答案。但她选择了沉默。
下山途中,两人一路无言。
落叶在鞋底碎裂的声音清脆而空旷,像是时间本身在缓缓崩解。
直到走出墓园铁门,楚濋才轻咳一声,从书包里掏出那个皱巴巴的记账本。
“玖姐,钱都清好了,税务申报我也按你教的做了模板,明天就能交——”
晏玖却将本子原样塞回他手里:“从今天起,你管账。”
“哈?”楚濋瞪大眼,“我?一个高中生?你不怕我卷款跑路?”
“怕。”她看着他,语气平静,“但总得有人开始学着面对这些东西。殡葬不是生意,是清算。每一笔收入背后,都是有人再也付不出的代价。”
楚濋的笑容一点点淡下去。
他低头翻开记账本——红笔标注的“特殊服务费”“镇魂阵材料支出”“地府通道维护费”赫然在列,还有那一栏写着“预收款(∞元)”的客户名单,密密麻麻,像某种古老契约的签名墙。
纸页边缘微微翘起,墨迹未干,散发出淡淡的硫磺味。
他的手微微发抖。
这不是普通的账本。这是生死簿的影子。
少年终于明白,自己建的不只是墓地,是连接阴阳的桥。
而这座桥的税,从来不是用钱能交清的。
他合上本子,深吸一口气,声音哑了几分:“……我干。”
夜幕降临,殡葬馆阁楼亮起一盏孤灯。
灯罩积了薄尘,光线昏黄,投在墙上的人影摇晃如鬼魅。
晏玖坐在窗边,手机屏幕已经黑了第七次。
苗家夫妇的号码,依旧提示“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她早该察觉异常。
那对夫妇三个月前订下双穴墓位,说是为年迈父母准备后事,态度虔诚,转账利落。
可自打上周她通知墓地竣工后,电话便再无人接听。
连系统都没能查到他们的最新轨迹——不是隐藏,是彻底断讯,像人间蒸发。
她闭上眼,掌心贴上窗玻璃。
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正贴着另一侧与她对掌。
苗家……真的是为了父母吗?
她想起那天丈夫签字时,眼神躲闪,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妻子接过发票时,指甲掐进掌心,指节泛白,唇色瞬间褪去。
他们买的不是寿穴,是逃命的退路。
而如今,退路断了。
突然,供桌上三支线香齐齐晃了一下,香灰无声滑落。
庭院深处,守界巫石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嗡鸣——这一次,像是被人狠狠踹了一脚。
晏玖倏然起身,走向供桌,取出那枚磨得发亮的“问心铜”。
她在三支长明香间缓缓绕行三圈,低声念道:“有债未偿?有人未归?”
手一松,铜钱落地,正面朝上,纹丝不动。
——有债未偿,有人未归。
她低语:“我在等你们回来。”
风穿堂而过,吹熄了半支香,余烬飘散,带着焦苦气息。
几秒后,远处小路传来轮胎碾过碎石的声响,沙沙,沙沙,越来越近。
一辆黑色商务车正缓缓驶近,车灯划破夜色,像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直直盯向那扇写着“慢走不送”的雕花木门。
门内,晏玖端起桌上的可乐,轻轻抿了一口,笑意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