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的余音还在走廊里回荡,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迟迟不肯落地,震得人耳膜发麻,仿佛有细针在颅骨内轻轻刮擦。
空气潮湿而沉重,混着血锈与旧壁纸腐朽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一团冰冷的雾。
郎宗壹站在那扇被无形力量撕裂的门后,指尖死死摩挲着胸前那枚褪色的青铜胸章——金属边缘早已磨得发亮,触感光滑如骨,刻着一个几乎看不清的“玄”字,那是他年轻时在特殊机构立下首功后,上级亲手别上的勋章,冷硬地贴着他的体温,像一枚嵌进皮肉的记忆。
三十年来,他凭此镇邪、断案、封印亡灵,从不信鬼神,只信规则与证据链。
可刚才那一幕,彻底碾碎了他构筑半生的认知:画中出铃,金线夺命,人被掷出三十层高楼却毫发无伤地拉回——这不是刑侦报告能解释的现象。
而更荒诞的是,那个女人,在血矛临心时连睫毛都没颤一下,事后还能对着镜头笑盈盈地说:“记得点赞关注哦~”她甚至不忘推销骨灰盒。
“要不要预订骨灰盒?现在下单享八折优惠哦。”这句话顺着手机扬声器飘出来,轻快得像街头促销广告,却让郎宗壹脊背一寒,仿佛有冰水顺着脊椎缓缓流下。
他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发出声音。
理性在尖叫:这是违法!
是暴力!
是严重越权!
可某种更深的东西,却在他胸腔里翻涌——那是久违的、面对未知时的战栗,像幼年第一次听见坟头夜哭时那种原始的恐惧。
他见过太多异象,处理过无数“超自然案件”,但从未有人像晏玖这样……把死亡当成直播间的商品,把审判写进殡葬广告里。
脚步声由远及近。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不疾不徐,像是踩在人心上打拍子,每一步都带着金属鞋跟与石质地面碰撞的清脆回响,在空旷走廊里反复折射。
晏玖走过碎裂的玻璃,裙摆掠过血迹斑斑的地毯,留下几道暗红拖痕,停在郎宗壹面前。
她摘下耳麦,顺手塞进包里,脸上挂着标准主播式的甜美笑容:“局座亲自到场,真是蓬荜生辉呀。”
系统在她脑海疯狂尖叫:“哇啊啊!是官方大佬!帅大叔!冷面禁欲系!我恋爱了!!我要给他生猴子!!”
“闭嘴。”晏玖默念,眼角微抽,掌心却悄然渗出一层薄汗,黏腻地贴着伞柄。
郎宗壹没笑。
他向前一步,风衣下摆扫过地砖,压迫感如潮水般压来,带着室外雨水的湿冷气息。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一寸寸剥开她的伪装:“你不是普通人。”
“当然不是。”晏玖歪头,唇角上扬,声音轻柔如绸缎,“我是持证上岗的殡仪服务从业者,有国家认证资格证书,信用评级A级,还连续三年被评为‘最受欢迎丧葬主播’。”
“你杀了他。”郎宗壹低声道,嗓音沙哑,像砂纸磨过铁锈。
“没有呢。”她眨眨眼,睫毛投下的阴影在眼下划出短暂的弧线,“我只是帮大自然加了点推动力。而且你看——”她朝地上瘫软的雪茄男扬了扬下巴,“他还活着,心跳平稳,血压略高,适合做寿材促销赠品。”话音未落,空气中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童声呜咽,似从墙缝深处渗出,又像风穿过枯井的呜鸣,只有晏玖微微一顿,无人察觉。
郎宗壹瞳孔骤缩。
她说这些话时语气轻松,仿佛在讨论天气,可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极淡的疲惫与厌倦。
那不是表演,而是某种长久负重后的麻木,像背负着整座墓园行走的人。
就在这时——
清脆的一记耳光响彻走廊,掌掴皮肉的爆响在密闭空间里炸开,震得吊灯微微晃动,灰尘簌簌落下。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晏玖已收回手,五指微张,掌心通红,火辣辣的痛感顺着神经窜上手臂,她却只是轻轻甩了甩手腕,仿佛拍走一只蚊虫。
雪茄男脑袋猛地偏过去,嘴角渗出血丝,整个人抽搐了一下,昏死过去。
空气凝固,连呼吸都像被冻结。
系统傻了:“宿主??你干嘛打人??这不在剧本里啊!!”
郎宗壹眉头紧锁:“你干什么!”
晏玖冷笑,声音像冰锥扎进每个人耳膜:“他的沉默太喧嚣了。”她盯着那张因恐惧扭曲的脸,指尖无意识抚过耳垂,那里有一道陈年烫伤的疤痕,“你以为装傻就能逃过去?你以为闭嘴就能抹掉那些事?你烧了多少房子,埋了多少人,把多少魂魄钉进墙里当镇物……你说不说,我都看得见。”
她说完,转身走向窗边那堵墙。
手指缓缓抚过斑驳的壁纸,指尖传来粗糙颗粒感与潮湿霉味交织的触觉,忽然停下。
“就这儿。”她回头,对郎宗壹说,声音平静得像在报天气,“你要找的关键证据,就在里面。水泥封着,三层,裹着一块红布包袱皮——里面是孩子的指甲和乳牙。”
郎宗壹脸色微变,喉结滚动了一下,风衣口袋里的手悄然握紧。
晏玖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要不要打开看看?还是等它自己爬出来跟你打招呼?”
她不再看他,径直走到门口,拿起挂在钩子上的黑色伞袋。
拉开拉链,取出一口尺许长的小型棺材模型,放在桌上。
漆黑如墨,边缘勾着一道金线符纹,触手冰凉,仿佛吸走了周围的温度。
“新品预售。”她轻描淡写地说,“儿童款,环保材质,内置安魂符阵,限量一百具,售完即止。”
然后她抬头,迎上郎宗壹复杂难辨的目光,笑意渐冷:“我知道你在查什么。也知道你在怕什么。”
“但有些门一旦推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她撑开黑伞,走入雨中。
雨滴砸在伞面,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像无数细小的手在叩击。
身后,只剩下一地狼藉、昏迷的男人,和墙上那幅微微震颤的三清铃画轴。
而在她离去的瞬间,郎宗壹终于低声开口,仿佛自语:
“……你到底是谁?”
雨还在下。
黑伞之下,晏玖的身影已消失在巷口,只留下湿漉漉的足迹,像一串未完的省略号,嵌进城市的记忆裂隙。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雪茄男的手指痉挛般抽动,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呜咽。
他挣扎着撑起身体,脖颈青筋暴起,眼神由涣散转为凶狠:“你……你敢打我?!我是合法商人!纳税大户!你这是袭警预备犯!我要告你!告死你!!”
就在此时,走廊尽头响起沉稳的脚步声,皮鞋踏在湿滑地砖上,节奏坚定,像审判的节拍器。
马微微缓步走来,一身藏青色制服笔挺如刃,肩章上的银徽在幽光中泛着冷芒。
她手中文件夹展开,一张盖着红印的逮捕令赫然在目。
“郎宗壹局长授权,特殊机构第七条应急条款启动。”她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杂音,“涉嫌非法拘禁、活体献祭、邪术镇魂三十七起,证据链闭环。你现在被正式羁押,移送‘玄案司’审讯。”
雪茄男瞳孔骤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不可能……你们没证据!墙里什么都没有!那是老建筑结构层!谁也不能拆!”
“你说得对。”
一个声音悠悠响起。
滴答。
一滴水落在地毯上,接着是第二滴。
众人循声望去。
门边,黑伞收拢靠肩,晏玖静静伫立,雨水顺着伞尖滑落,在她肩头洇出深色痕迹。
她脸上没有笑意,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平静,仿佛刚从某个古老的仪式中归来。
她看着雪茄男,轻声道:“墙里确实没什么……除了一个孩子临死前咬断的指甲,和换乳牙时舍不得扔的那颗小臼齿。”
雪茄男猛地后退,脊背撞上墙壁,发出沉闷响声。
“放屁!你胡说八道!那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护宅法阵!供奉的是正统佛门圣物!你怎么可能知道……你怎么可能看见……”
“看见?”晏玖笑了,那笑容像刀锋划过玻璃,刺耳而冰冷,“我不用看见。他们的哭声太大了,每晚十二点准时在我耳边念你的名字。”
她一步步走近,高跟鞋踩在血迹上,不避不让,鞋跟陷进湿滑的血泊,发出轻微的黏腻声响。
“你说你信佛?那你告诉我——佛陀渡众生,还是拿童骨砌墙基?”
雪茄男嘴唇哆嗦,忽然歇斯底里大叫:“你们不能动那堵墙!那是镇煞之眼!一旦打开,百鬼夜行!!”
“哦?”晏玖歪头,语气天真,眼里却无一丝笑意,“那正好。我也想看看,到底是谁在夜里爬出来索命。”
她说完,不再看他,转身望向郎宗壹。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
郎宗壹站在光影交界处,风衣未脱,神情莫测。
他望着晏玖,目光从她微红的掌心,移到她眼角那抹几乎不可见的倦意,再落到她身后那口小小的棺材模型上。
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太多不该共存的东西:残忍与慈悲,冷漠与执着,市侩与神圣。
她像是一具行走的矛盾体,披着直播带货的皮囊,灵魂却深陷于一场无人知晓的战争。
而最令他心悸的是——她不怕真相。
哪怕那真相会焚毁她自己。
他缓缓上前一步,停在那堵墙前。
指尖轻触壁纸,感受到底下坚硬的水泥层,粗糙而冰冷。
但他没有立刻行动。
他在等。
等一个人的反应。
晏玖闭上了眼睛,似已疲惫至极。
她倚着门框,呼吸轻缓,仿佛刚才那一记耳光、那些刺骨言语都与她无关。
可郎宗壹看得清楚——她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
那是……压抑的痛楚。
他忽然明白,她不是在挑衅规则,而是在用最极端的方式,把被掩埋的亡者重新带回人间。
“亲自看看?”她忽然睁眼,唇角微扬,声音很轻,却带着蛊惑般的重量,“局座,您不是一直在找‘他们’吗?现在,门就在您面前。”
房间骤然安静。
连雨声都被隔绝在外。
那堵墙,像一头沉睡的巨兽,静默矗立。
郎宗壹没有回答。
但他抬起手,做了个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