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吊之上,风像刀子一样刮过钢铁骨架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尖啸——那声音不似自然之风,倒像是金属在低泣,又似亡魂穿过铁架时留下的喘息。
屏幕剧烈晃动,镜头时而对准漆黑的夜空,云层如墨汁翻滚,吞噬最后一丝星光;时而俯瞰脚下蚂蚁般大小的车流,尾灯拖曳成红黄光带,像大地流淌的血线。
寒意顺着信号渗入观者神经,仿佛能听见钢筋在冷风中微微呻吟,指尖触到手机屏的人都会无意识地打个哆嗦。
直播标题猩红刺目:【今夜登顶百米塔吊,直播蹦极!
谁敢看我坠落?】
晏玖坐在老宅堂屋的蒲团上,手机冷光映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如同覆了一层霜。
香灰已凉,那三炷香留下的痕迹仍如符咒般盘踞在红布中央,指尖轻抚过时,还能感受到余烬残留的微温,以及一种近乎静电般的麻痒感,仿佛灵魂正从灰烬里爬出。
她的手指却没离开屏幕——就在刚才,系统突然弹出一条冰冷提示:
【检测目标:塔吊小王(真实姓名:王志海)】
【死亡倒计时:00:17:43】
【高危等级:S级】
【死因预测:高空坠落,主因——地脚螺栓松动导致支撑失衡】
【备注:此人命格稀薄,近三十日已触发七次濒死波动,属“拿命换流量”典型宿主】
晏玖指尖一顿,指腹传来一阵细微抽搐,像是被无形电流击中。
又一个……用命换关注的人。
她点进对方主页,视频瀑布般滚下:凌晨四点扛水泥上十楼的挑战,画面中他喘得像破风箱,汗水混着灰尘滴落在台阶上,留下深褐色斑点;寒冬跳入结冰河救狗(实为摆拍),刺骨水流裹挟碎冰撞击身体的声音清晰可闻,他嘴唇发紫,牙齿咯咯作响;跪着吃垃圾桶旁的剩饭只为证明“底层有多难”……每一条都挂着几万条评论,有人骂他作秀,更多人却疯狂打赏、催更:“明天整更大的!”“哥你才是真勇士!”
可晏玖看得清楚——那些笑容背后,是熬坏的肝、压弯的腰、和一双藏不住恐惧的眼睛。
那双眼睛,总在镜头切走的瞬间泄露出真实的疲惫与惊惶,像被困兽类最后的凝视。
她滑到最新动态,是一段剪辑粗糙的短视频。
画面里,男人蹲在工地角落,手里抱着个粉色洋娃娃,塑料材质反射着午后阳光,散发出廉价却明亮的光泽。
他对镜头笑得局促:“闺女说想要这个,商场要两百多……我在二手市场淘了个新的,才三十。”他把娃娃仔细塞进背包,拉好拉链,动作轻柔得像封存某种希望,“等这波热度过去,我就辞职回家。她说想爸爸了。”
那一刻,他的眼神亮得不像个快死的人——那光芒甚至带着温度,灼痛了晏玖的瞳孔。
她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左肩旧伤隐隐作痛,指尖不由自主抚上那道疤痕,仿佛十年前暴雨夜的记忆正从皮肉深处渗出。
十年前,那个暴雨夜,也有一个人站在高处,笑着对她说“师妹别怕,师兄去给你摘星星”,然后消失在雷声里。
从此再无音讯。
她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
雨滴敲在瓦檐上的节奏忽然变得急促,像无数细针扎向屋顶。
她是殡葬系统的宿主,不是救世主。
每天见证死亡,早已学会不共情——共情多了,心会碎。
可当她重新睁开眼,目光扫过直播画面的一角时,瞳孔骤然收缩。
不对劲。
塔吊基座边缘,一根本该紧固的地脚螺栓,正随着强风微微晃动。
金属摩擦的吱嘎声虽被风吼掩盖,但在晏玖耳中却清晰如针扎脑髓,每一响都牵动神经颤栗。
她迅速调出系统视野,一道淡红色警示框赫然浮现:
【警告:结构稳定性低于安全阈值38%】
【风险源:b-7号锚点螺母脱落,承重偏移】
【建议干预方式:立即撤离或加固支撑——但目标人物无专业认知能力,提醒无效概率97.6%】
“……又是这样。”她喃喃。
命运从不给普通人选择的机会。
它只冷冷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向悬崖,还逼他们笑着跳下去。
直播间人数正在飙升。弹幕刷得越来越快,字迹闪烁如鬼火:
【牛啊哥!这才是真·极限挑战!】
【打赏火箭x10,再来一段倒挂金钩!】
【注意安全啊大哥,家里还有娃等着呢】
塔吊小王听见了,回头冲镜头咧嘴一笑:“谢了兄弟们!我现在有六万粉了!以前工地谁认得我?现在连包工头都喊我‘网红’!”他拍了拍背包,帆布袋发出沉闷的回响,“等凑够十万粉,我就带闺女去三亚,让她看看真正的海。”
他说这话时,阳光似的笑容洒满屏幕,连风都仿佛静了一瞬。
下一秒,他转身准备沿钢梯下行。
就在此刻——
一滴水珠顺着铁架滑落,砸在他右脚鞋面,溅起微不可察的水花。
夜间露水早已浸透整个塔身,铁面泛着幽暗湿光,踩上去如同踏在蛇鳞之上。
他的鞋底本就磨损严重,纹路磨平如纸,在湿滑横梁上毫无抓力。
脚下一跄!
“哎——!”
惊呼声刚起,身体已失控前倾。
他本能伸手抓扶手,可左手背包碍事,重心彻底失衡。
整个人猛地向侧方扑去,膝盖狠狠撞在松动的支架上!
“哐——!”
一声沉闷巨响,仿佛大地轻颤,震动顺着信号传入听筒,震得晏玖耳膜生疼。
镜头疯狂旋转,天空与城市在画面中交错翻滚,光影撕裂成漩涡。
最后定格的画面,是他惊恐放大的脸,嘴唇开合,似乎喊了什么——
没人听清。
紧接着,黑屏。
直播间人数断崖式下跌,服务器短暂崩溃。
几秒后恢复,弹幕墙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平台冰冷公告:【该账号因传播高危行为已被永久封禁】。
下方自动推送一行小字:「守护心理健康,远离负面内容」。
晏玖盯着那行字,忽然笑了一下——原来人死了,连黑屏都不配拥有。
她没动。
静静盯着那片黑暗,像是看着一口无声吞没生命的井。
手指缓缓放下手机,放在膝上,指尖冰凉,指甲边缘泛白,仿佛血液都退到了心脏深处。
窗外雨声淅沥,堂屋里香火早已熄灭,只剩余烬蜷缩在瓷碗边缘,像一句未说完的话,余温尚存,气息将尽。
她缓缓抬头,望向门外深不见底的夜空。
星星一颗都没亮。
她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说的话:“阿玖啊,做人要有慈悲心。哪怕看得见鬼,也别忘了人间温热。”
可这世间,为何总让好人短命,疯子长生?
她的喉咙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慢慢站起身,将那三副碗筷收走,拂去红布上的香灰。
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再也无法安息。
直播黑屏后,晏玖指尖在屏幕上停了许久,像是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她轻轻退出直播间,界面回归寂静,仿佛刚才那场坠落从未发生。
堂屋里只剩雨敲屋檐的声响,一声声,砸在心上。
她起身,赤脚踩过冰凉的青砖,穿过积水的天井,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灵堂木门。
吱呀——木轴摩擦声划破寂静,带着年久失修的哀鸣。
夜风扑面,裹着湿意与尘土的气息,夹杂着远处荒坡上枯草腐烂的微腥。
抬头望去,天幕低垂,星子全无,城市灯火吞噬了所有微光,连月亮都被云层咬碎吞尽。
她忽然想起师父——那个总在夏夜带她坐在院中讲因果轮回的老人。
他掌灯焚符时眼里的温慈,施粥救孤时布满裂口的手掌,还有临终前那一句:“阿玖,鬼不可怕,人心若冷了,才真是人间地狱。”
可如今呢?
一个父亲用命搏六万粉丝,只为让女儿看见大海;而真正该被推下深渊的人,却站在聚光灯下笑着收割掌声。
晏玖攥紧袖角,指甲陷进皮肉,疼痛让她清醒。
她不是没想过出手——可三年前她曾匿名举报一场野外探险直播,结果系统降罚,七窍渗血三日,梦里全是亡魂索命。
她救不了塔吊小王,就像十年前救不了师兄。
夜色沉沉压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横在门槛外,像一道未能闭合的伤疤。
就在此时,风中传来一丝极细的响动——
是院角那口锈死多年的铜铃,竟轻轻晃了一下。
叮……
微弱,却执拗地撕开了一丝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