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的冰仍在蔓延,无声无息,仿佛整座佛堂正在被某种古老的寒潮从内而外吞噬。
寒气如针,刺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凝成细碎霜雾,在唇边炸开微痛的白芒。
灰烬在冷风中打着旋儿,簌簌作响,像无数亡魂低语,又似经幡残片在呜咽。
墙壁龟裂的声响清晰可闻,如同大地在呻吟,梁柱崩断时溅起的木屑划过脸颊,带来火辣辣的触感。
般若的身体已完全封入坚冰,晶层幽蓝剔透,映出她扭曲的轮廓。
只余一双眼睛尚能转动,瞳孔深处映着窗外那轮残月——清冷如刀,也映着晏玖静立的身影,模糊在蒸腾的寒雾之后。
可就在下一瞬——
影子动了。
不是晃动,不是扭曲,而是像水纹般缓缓漾开,自墙角最深的黑暗里,走出一个人。
他穿着三百年前柳门长老的素白长袍,衣料拂过地面竟不沾尘,发如墨,眉如刀,面容俊美得近乎虚幻。
可那双眼,却冷得不像活人,倒像是埋在坟底看了人间百年轮回的鬼魂,目光所及之处,连空气都冻结成细小的冰晶,噼啪轻响。
“佘善?”晏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把细针扎进凝固的空气,激起一圈肉眼可见的寒波。
那人没有看她,只是缓步走向冰封中的般若,脚步轻得仿佛踏在梦上,每一步落下,脚印瞬间结霜,延展出蛛网般的冰纹。
“你见的从来就不是他。”晏玖刚才说的话还在回荡,此刻却成了最荒诞又最真实的注脚。
这具躯壳,确实是佘善。
可灵魂呢?
是那个为爱逆天改命的男人,还是……一个早已腐烂在仇恨里的复仇者?
“你以为我在等你回来?”佘善终于停步,低头看着冰中女子的脸,嘴角微扬,却没有一丝温度,“我等的是你吞下我的内丹那一刻——那不是残魂,而是我亲手剥离的‘恨意之核’。三百年来,你以血饲魂、焚香祷告,你以为你在唤醒爱人?不,你是在喂养它,直到它与你的神识融为一体。”
般若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记得那一日,她在雷劫之下接住坠落的他,抱着烧焦的躯体哭到神魂欲裂;她记得自己割血饲魂,以阿修罗族禁忌之术重塑他的元神;她记得三百年来每夜焚香祷告,只为唤醒沉睡的爱人……
可现在,这个人站在她面前,眼里没有眷恋,没有感激,只有彻骨的恨意。
他的指尖抚过冰面,发出细微的刮擦声,像指甲划过琉璃,令人牙酸。
“你说你要归来……”她的声音被冰层挤压得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甜,“你说只要我守住你的残魂,终有一日你会醒来……”
“我说过吗?”佘善轻笑,那笑声如同冰层下流动的暗河,冷而幽深,“还是说,那是你自己编出来的童话?你供奉的从来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执念。如今执念显形,若我不死,它将永生不灭……不如让我成为祭品,烧尽这场梦。”
他缓缓抬手,掌心浮现出一团幽蓝火焰——那不是凡火,而是由怨念与执念凝成的冥炎,燃烧时无声无息,却让四周空气剧烈抽搐,仿佛被无形之手撕扯。
热浪与寒气交织,皮肤忽冷忽热,如置身炼狱边缘。
“我从未离开。”他低语,“我只是藏进了你的梦里,任你供奉,任你痴迷,任你把一缕执念当成我全部的灵魂。而你,为了这一缕虚影,屠尽柳门长老会,堕入修罗道,甚至不惜献祭自身修为……多可笑啊。”
般若的眼角滑下一滴泪,滚烫的瞬间便冻结成红宝石般的冰珠,坠地即碎,发出清脆如铃的轻响。
“那你……为何现身?”
“因为饵已经吞了。”佘善冷冷道,“你吞了我的‘心’,我的‘情’,我的‘存在’——现在,该还了。”
话音未落,他猛然挥手,那团冥炎轰然撞向冰层!
一声闷响,冰壳炸裂,碎片四溅如星雨,划破空气发出尖锐啸声,有几片擦过晏玖的脸颊,留下细微血痕。
寒气扑面,带着尸骸般的腐冷。
可就在所有人以为般若将就此灰飞烟灭之际——
一道身影破冰而出,扑入佘善怀中。
是她。
衣衫褴褛,浑身染血,肌肤龟裂处渗出黑紫血丝,却死死抱住那个曾让她甘愿赴死的男人。
她的体温极低,触感如冰雕覆雪,可怀抱却紧得像要嵌进对方骨骼。
“杀了我吧。”她贴着他胸口,轻笑出声,声音沙哑得像磨碎的玻璃,每一次震动都牵动喉间血泡破裂,“这才是你爱我的方式,对不对?”
全场死寂。
连风都停了。
灰烬悬在半空,仿佛时间也被冻结。
晏玖站在原地,保温杯握在手中,热气袅袅上升,在她眼前模糊了一瞬。
她望着那对相拥的身影,良久不动。
风卷起残破经幡,掠过她脚边,带起一缕灰烬,落在杯沿,旋即被热气蒸散。
忽然一笑,像是看穿了一出演了三百年的戏。
“感情真是麻烦。”她淡淡道,“明明都想杀了对方,偏要披着深情的皮演一出殉情戏码。”
她摘下手腕上的佛珠,轻轻抛向空中,又伸手接住,动作随意得像在打发时间。
然后,将佛珠挂在保温杯把手上,像是给它找了件装饰品。
可她眼底却闪过一丝极淡的怜悯。
不是为般若,也不是为佘善。
而是为那些被执念困住的人——包括曾经的她自己。
风再次吹起,卷动残破经幡,灰烬如蝶,绕着那对相拥的身影盘旋。
而在那片废墟之上,般若仍紧紧抱着佘善,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一个怀抱值得留恋。
她的呼吸越来越轻,吐纳间已带出血沫,气息如游丝般微弱,眼神却越来越亮,像是燃烧到了尽头的烛火,映着月光,也映着他冰冷的脸。
“你说过……会带我去看雪域莲花。”她喃喃,“还记得吗?”
佘善没有回答。
但他也没有推开她。
月光洒落,照见两人相拥的剪影,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令人窒息。
晏玖转身,准备离开。
可就在她迈出第一步时——
般若忽然抬起了头。
她望着佘善,嘴角勾起一抹极轻、极柔的笑。
然后,她慢慢伸出手,掌心向上,似在等待什么。
而佘善,终于缓缓抬起手,凝聚起一缕寒气。
空气中,一点冰晶浮现,逐渐凝成锥形,尖锐如刃,寒光凛冽,周围空气因极度低温而扭曲,发出细微的嘶鸣。
般若看着那冰锥,眼神专注,仿佛看着此生唯一的归宿。
她没有说话。
只是轻轻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