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玖仍坐在原地,手机反扣在木桌上,像一块封印的碑石,指尖残留着方才摩挲瓷杯时的凉意。
庭院里烛火全熄,唯有炉中残炭忽明忽暗,映得她侧脸轮廓锋利如刀削,颧骨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似有呼吸,却又静得不像活人。
她没动,也没说话,可那股沉静之下,分明蛰伏着某种即将破土而出的东西——像冬眠的蛇在皮下蠕动,像埋在土里的钟,滴答逼近零点。
楚老爷子忽然开口,嗓音低哑,像是从一口枯井深处捞出来的,带着湿苔与腐泥的腥气:“我六岁那年,走丢了。”他缓缓道,“家在山脚,那天追一只白狐狸,追着追着,天就黑了。”
屋内无人应声。
连一向话多的佘良都闭了嘴,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衣领贴着皮肤的地方沁出冷汗,黏腻而刺骨。
“林子外有块石碑,歪的,上面三个字——知返。”老人顿了顿,喉结滚动,发出干涩的摩擦声,如同砂纸磨过朽木,“我没认得几个字,但那三个字……看得我头疼,像有人拿针往脑子里扎。”他抬手抚上左耳,那里缺了一小块肉,陈年旧伤,边缘参差,指腹摩挲时传来粗粝的触感,“我想绕过去,可脚不听使唤,一步、两步……踏进了雾里。”
他忽然问:“听见了吗?”
众人屏息。
风也停了。
只有炉中余烬“噼”地轻响,火星溅落,烫在木地板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小点。
“哭声。不是人,也不是动物,像……好多人同时在耳边低语,说着你小时候做过最怕的事。”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字字凿进骨缝,“我看见我妈死在我面前,看见我自己吊在树上,舌头拖到地上……”他喘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呼出的气息带着铁锈味,“等我醒过来,已经在村口了,耳朵没了,手里攥着一根带血的树枝。家里人都说是我自己跑回来的,可我知道——是它放我回来的。”
他说完,屋里一片死寂。连风都不敢进。
晏玖终于动了。
她闭了闭眼,仿佛要把老人话语中的寒气压进心底。
再睁眼时,手指已落在冰冷的手机背面,金属壳体沁着夜露般的凉。
她抬起手,轻轻翻转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直播间画面重新浮现:荒草丛生的小径,镜头晃动,背景音里先是一阵电流杂音,随即爆发出年轻人亢奋的大笑——
“兄弟们!看到没?这就是传说中的知返林入口!”嗨哥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带着探险者特有的亢奋,阳光洒在他冲锋衣肩头,可那光……竟不像来自白昼,倒像是从灰雾里渗出的惨白磷火。
弹幕飞速滚动,字迹跳跃如惊鸟:
【主播疯了吧!!三年前五人团队进去再没出来!】
【前天刚刷到他们家属发寻人启事……】
【等等,这角度……和当年失踪视频里的石碑位置一模一样!】
晏玖指尖轻点,将嗨哥的直播间头像加入关注列表。
就在那一瞬,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在她脑中炸响:
【检测到高危命格目标进入禁忌区域】
【死亡概率:99.9%】
【任务结算倒计时:71:59:48】
她面无表情,眼神却微微一凝。
不是一百。
可那0.1%的缝隙,从来不是生机,而是命运打了个盹——上一次出现这种数字,是师兄失踪前七十二小时。
她忽然笑了下,极淡,像雪落在湖面,转瞬即逝。
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缓慢而规律,仿佛在数着某个人剩下的心跳。
她记得第一次点关注的那个女孩,是在暴雨夜跳江前五小时。
那时她还不懂,指尖轻触屏幕,竟成了送魂铃响的第一声。
斗音平台,舆情悄然发酵。
起初只是小范围议论:“咦,玖爷关注了个新人?”
半小时后,一条匿名帖出现在“都市秘闻”贴吧:
【求助:为什么被晏玖关注的人都死了?】
没人当真。
直到有人贴出时间轴——陆沉,登山坠崖;苏念,直播溺亡;陈野,车祸焚车……每一个账号变灰的日期,与死亡新闻发布时间严丝合缝。
午夜时分,#晏玖关注了谁#冲上热搜榜首。
恐慌像毒藤般在弹幕间蔓延。
有人截图发微博,有人报警举报“传播封建迷信”,更多人跪在直播间外磕头求删关注。
【玖爷别点我!!我真的不想上你的关注列表!!】
【她不是预言,她是……勾名?】
【知返林……是不是就是她嘴里常说的‘归途’?】
晏玖关了屏幕。
屋里依旧安静。
炉火只剩一点猩红,像垂死之眼,映在她瞳孔深处,忽闪如将熄的香头。
楚老爷子盯着她,欲言又止。
她却忽然抬头,望向北方。
雾更浓了。山影模糊成一片墨色巨口,仿佛随时会合拢。
袖中符纸再度震颤,比之前剧烈数倍,几乎要自行燃起——那不是警告,是召唤。
知返林从不随意苏醒,它只对两种人开启:一种是命不该绝却踏错一步的愚者,另一种……是曾从它口中逃出生天的人。
比如楚老爷子。
比如她自己。
手机在桌上震动了一下。
不是来电。
是一条新消息。
她没看内容,只是盯着屏幕,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
窗外,最后一缕月光也被云吞噬。
风起了。
带着腐叶与湿土的气息,缓缓叩响门窗,门缝下渗进一丝青灰色的雾,像蛇信舔过门槛。
马微微的来电来得猝不及防,像一道裂开夜幕的闪电,短暂照亮了屋内的死寂。
手机在木桌上震出第三声时,晏玖终于伸手。
她没看号码,只是指尖一挑,接通了通话,将手机轻轻搁在耳侧。
电流杂音里,先传来急促的呼吸,像是有人在雪地里奔跑太久,肺叶撕裂般喘息。
“晏玖……”马微微的声音断在半空,尾音发颤,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你……你在看直播吗?”
晏玖没答。
她只是望着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雾,仿佛能穿透山林,看见那个还在笑着举镜头的嗨哥。
她的目光平静,却深不见底。
“特设局……炸了。”马微微忽然低笑一声,可那笑声比哭还冷,“局长要带队进知返林。”
屋内炉火终于熄灭,最后一丝猩红湮灭于灰烬。
晏玖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像是被风扫过。
“郎宗壹?”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刀锋划过冰面。
“是他。”马微微嗓音陡然拔高,压抑不住愤怒,“他疯了!三年前五人失踪案还没结,现场连魂印都残存着,他现在要带行动组全队进去?就为了一个网红主播的‘社会影响力’?!”她顿了顿,咬牙切齿,“还是说……他们觉得,只要有个官方背书,禁忌之地就能变成旅游景点?”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只有电流嘶鸣,像某种低语在耳边爬行。
晏玖缓缓闭眼。
袖中那张符纸仍在震颤,热度几乎灼伤肌肤。
她睁开眼,嘴角极轻地扬起,勾出一抹近乎讥诮的弧度。
责任。
这两个字在体制内被供奉如神明,可她太清楚,所谓的“必须救人”,往往不过是权力与舆论编织的裹尸布。
郎宗壹若真在乎人命,三年前就不会封锁档案;若真信灵异,此刻就不该拿整支行动组去赌一口政治清名。
可她不能说破。
因为她也欠着人情。
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茶杯边缘,瓷面冰凉。
她想起上个月西北任务结束后的深夜,账户突然多出一笔款,备注栏干干净净写着:“修缮费。”没有署名,但她知道是谁。
那是郎宗壹第三次替她垫付因驱邪损毁的民宅赔偿金——一次比一次多,一次比一次沉默。
她没退,也没谢。
因为她明白,这种钱,一旦收下,就等于签下无形的契。
此刻,马微微还在等她回应,呼吸沉重,像是站在悬崖边,身后再无退路。
她抬手,将手机稍稍移离耳边,目光落回桌面上那台仍亮着直播画面的平板。
嗨哥已经走入林中,镜头剧烈晃动,背景音里开始出现奇怪的窸窣声,像是树叶摩擦,又像……指甲刮擦泥土。
她静静看着,眼神幽深如井。
然后,她轻轻说了句:
“告诉他,想死别拉别人垫背。”
话音落下,她挂断电话,动作干脆利落。
屋里重归寂静。
唯有风穿窗而入,卷起几片未燃尽的纸灰,在空中盘旋片刻,又悄然坠落。
她重新端起茶杯,吹了口气,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挣扎。
茶很烫。
可心,更沉。
茶杯边缘留下半圈唇印,浅淡如霜。
她盯着那痕迹看了许久,终于轻轻放下杯子——却没有喝一口。
窗外风停了。
炉中最后一粒火星熄灭前,爆出一点青焰,转瞬即逝,如同某个远去的灵魂最后回望。
北方雾中,一声极轻的铃响,随风而来,不知是谁启程,也不知是谁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