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如活物,缓缓蠕动,贴着地面爬行,像是无数条冰冷的蛇缠上脚踝。
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腐根与陈年香灰混合的苦味,舌尖泛起金属般的涩意。
远处山影在浓雾中扭曲拉长,树干交错成囚笼状,仿佛整片知返林本就是一座倒悬的祭坛,而他们正站在它的胃囊深处。
晏玖立于石砌祭坛中央,绿竹杖轻点地面,脚下那团黑手残影如炭化般寸寸剥落——枯指断裂时发出细微“噼啪”声,如同骨节在火中爆裂,余烬升腾,在残月微光下泛着幽蓝冷焰,旋即被风卷走,不留痕迹。
她未回头,却感知到身后玄门弟子们的恐惧:有人掌心道符已被冷汗浸透,墨迹晕染成模糊咒文;有人双膝微颤,几乎要跪倒在地,却又强撑着不敢动弹。
侯明仍在后退,靴底碾碎枯枝,发出刺耳刮擦声,嘴里反复念叨“邪术!妖女!”可声音早已变调,尾音发抖,像绷到极限的琴弦。
话音未落,一道纸人虚影自晏玖肩头无声飘出——山神降临。
它悬浮半空,纸面无表情,唯独双目深处浮现出古老符文,一圈圈旋转如星轨,每转一周,周遭温度便骤降一分,草叶上瞬间凝出霜痕。
“你撒过的谎,每一句都在啃噬封印。”它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从地脉深处传来,字字震颤耳膜,连脚下青石都微微震颤,缝隙中渗出黑气。
一记耳光凭空炸响,雾气震荡如波纹扩散。
侯明整个人如遭重击,猛然跪倒,膝盖砸进泥泞发出闷响,溅起的污浊泥点黏在他抽搐的脸颊上。
他试图挣扎,却发现四肢如被无形铁链锁住,肌肉僵硬,血脉凝滞,连指尖都无法屈伸。
“你——!”他嘶吼,喉咙挤出破风箱般的喘息。
一掌劈落,直击背脊,“咔”地一声骨节错位;一脚横扫而出,他翻滚数圈,重重撞上一棵枯死古木,树皮簌簌剥落,落叶触地瞬间卷起一圈漆黑雾气,如活物般缠绕其身,久久不散。
晏玖静立原地,指尖轻轻拂过三清铃边缘那截指骨铃舌——触感冰寒如井底千年之水,寒意顺经脉逆行而上,直抵心口,指尖竟有轻微麻痹,仿佛那骨头仍在搏动,藏着未熄的魂火。
这铃不是死物,它在呼吸,在等待,在无声旋转中吞吐某种远古意志。
她抬眼,目光穿透浓雾:“说吧。”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杂音,像一把薄刃缓缓划开寂静,“郎宗壹进去多久了?”
侯明蜷缩在地,喉间溢出血沫,舌尖尝到铁锈味:“不……不知道……我们只负责监控信号……”
山神一记膝撞顶上他下巴,牙齿相击之声清脆如瓷片碎裂。
“我问的是,你们玄门给他的任务指令是什么?”晏玖缓步逼近,绿竹杖在地上划出细痕,竹尖所过之处,泥土焦黑龟裂,似有灵火灼烧痕迹,空气中浮起一丝焦糊腥气,“让他带什么进去?取什么出来?三清铃的真正用途,是不是早就改成了‘活祭引路’?”
侯明终于崩溃,声音破碎:“是……是陈城下的令!说是测试封印松动程度……让郎宗壹用血脉唤醒铃声……只要响一次就行……但我们没想到……没想到林子里的东西会提前苏醒……”
晏玖眸光骤冷。
提前苏醒?说明有人动了不该碰的禁忌。
她忽然转向马微微。
夜风吹动她的发丝,掠过眼角,带来一丝微痒的触觉。
她低声问:“青面呢?它怎么控制知返林的?”
马微微咬唇,声音发紧,指尖不自觉摩挲着怀中那份残卷边缘,纸页已被磨得起毛,边缘焦黑:“我记得……残卷上写着‘镇者成魔’四个字……后面一页就烧毁了。我们只知道铃声不能断……一旦沉默,林子里的东西就会醒来……五百年前,它是守山灵,如今却被反噬,意识分裂……靠三清铃维持平衡。”
晏玖闭了闭眼。
耳边仿佛又响起三年前暴雨夜的钟声,那晚楚老爷子倒在血泊中,手中仍握着半块巫纹骨片,温热的血滴落在她掌心,烫得她至今记得,那种黏腻与灼痛交织的感觉仍刻在神经末梢,每逢阴雨便隐隐作祟。
她睁开眼,冷笑轻扬:“所以这不是禁地,是牢笼。而三清铃既是锁,也是钥匙。”
低头凝视那旋转的铜铃,心中忽生荒诞念头,但她没有笑出口,而是将那讽刺压进心底,化作一句无声独白:
*世人总爱编些童话安慰自己——只要凑齐九件神器,就能唤醒救世主。
可真正的代价,从来都是活人去填。
马微微一愣,竟忍不住笑了,随即意识到场合不对,慌忙捂嘴。
可这一笑,像是撕开了压抑已久的黑幕一角。
晏玖也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
九大法器?
她当然不信什么神龙,但她信命运的伏笔。
每一个传说背后,都有被掩埋的真相。
而巫九当年消失前留下的线索,正指向那所谓的“九器归位”。
山神仍在审讯侯明,节奏却变了——每问一句,才施一刑。
“谁提供了拘魂瓮的情报?”
“图兰异暴毙当晚,玄门小组是谁带队?”
咔!(肋骨断裂声)
“你们藏了多少关于巫族的秘密?”
回答越来越破碎,真相却越来越清晰。
晏玖转身,望向浓雾深处。
那里有座看不见的门,门后是郎宗壹踏进去的最后一段路。
风拂过她的颈侧,带来一阵刺麻般的预兆感,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从林中窥视,静静等待铃声响起。
她闭了闭眼。
记忆深处,母亲最后一次拥抱她时,曾将一枚烫金令符贴在她心口,那金属的冷意与心跳共振,久久不散:
“它认血,不认名。不到万不得已,别让它醒来。”
如今,郎宗壹陷于雾中,玄门谎言遍地,封印摇摇欲坠——
或许,这就是“万不得已”。
她深吸一口气,从怀中缓缓抽出一张泛着暗金纹路的证件。
指尖触碰到那一瞬,整片浓雾仿佛被无形之手攥紧,骤然凝滞。
风停了。
雾静了。
连山神也停下手中惩戒,纸面第一次浮现出近乎敬畏的神情,符文停止流转,仿佛臣服于某种更高规则。
“是你母亲……的令?”
证件未展,千钧已压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