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玖踏出知返林的那一刻,脚下枯叶碎裂的声音清晰得像是某种倒计时的终点——脆响在寂静中炸开,仿佛踩碎了无数沉眠亡魂的低语。
空气里弥漫着腐土与陈年香灰混合的气息,鼻腔微涩,喉头泛苦;她每一步都像陷进阴冷的记忆泥沼,脚底传来湿滑落叶黏连鞋底的滞感,如同被地底伸来的手轻轻勾住脚踝。
前方树影渐疏,月光如霜倾泻而下,铺在一片平整的空地上,映出几道交错的人影轮廓。
那光并不温柔,清冷如刃,将人影拉得细长扭曲,宛如冥河彼岸立下的碑文。
特设局众人早已列队等候,黑衣肃立,气息凝滞,像一群等待审判的殉道者。
他们的呼吸几乎同步停止,只余胸膛微不可察的起伏,连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都被压成无声的战栗。
侯明就站在最前头,双手抱胸,嘴角咧开一道讥诮的弧度:“哟,咱们的‘天机馆主’总算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被僵尸咬了舌头,得靠系统自动播报遗言呢。”
他话音未落,晏玖便已抬眼看向他。
那一瞬,空气仿佛塌陷了一角——风骤然停驻,耳畔嗡鸣作响,似有无形重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远处林间枯枝断裂的“咔”一声,在此刻竟如惊雷炸裂。
她没怒,也没笑,只是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袖口不存在的灰尘,指尖拂过布面时发出细微沙响,然后歪了歪头,像打量一件即将报废的旧家具。
“侯明。”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入骨,“跪下,叫一声爹,我饶你不死。”
全场死寂。
有人瞳孔骤缩,有人几乎咬到舌头。
就连一向冷静的陈城都猛地转头看向晏玖——这不像她的风格。
她毒舌、狡猾、爱钱,但从不无端羞辱。
可此刻,她站在月光下,唇角微扬,眼中却无半分情绪波动,仿佛刚才那句话不过是提醒谁该交房租了。
侯明脸色瞬间涨红,额角青筋暴起:“你他妈——”
“怎么?”晏玖轻笑,往前一步,靴底碾过碎石,发出刺耳刮擦声,“嫌价格贵?加量不加价,现在认还能送一副往生符,包邮到坟头。”她顿了顿,语气忽冷,“或者,你想试试三清铃亲自为你超度?”
侯明张了张嘴,终究没能再吐出半个字。
他当然知道三清铃意味着什么——玄门至宝,镇魂驱邪,传说中能引动地脉龙气的存在。
而现在,它就在晏玖袖中,隐隐泛着金光,像一只沉睡后初醒的眼睛,每一次微弱震颤都在皮肤下激起一阵静电般的麻痒感,仿佛贴肉藏着一条苏醒的蛇。
他退了半步。
不是怕她,而是……那股压迫感来得太诡异。
明明她还是那个人,说话也依旧混不吝,可气质却变了。
不再是那个靠系统玩命赌命的小主播,而像是执掌生死簿的判官,只需一眼,就能判定你阳寿几何。
人群后方,郎宗壹始终沉默。
他立于阴影之中,身形笔直如松,脸上毫无波澜,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体内那股寒意正顺着经脉缓缓爬升——如同无数细小的虫子啃噬骨髓,指尖早已发紫,指甲缝渗出血丝,却被他强行压住,不让一丝颤抖泄露。
三清铃……回来了。
可他的病,却没有丝毫缓解。
无念大师说过,只要三清铃归位,便可压制“阴蚀入心”的诅咒。
可现在,铃声未响,痛楚却愈演愈烈。
难道……那位高僧骗了他?
还是说,所谓的“治愈”,根本就是一场拖延死亡的谎言?
他的目光落在晏玖背影上,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阴霾。
若连无念都不可信,那这世上,还有谁能救他?
又或者……他已经不是“人”了?
“局长。”山神忽然开口,声音懒散得像在晒太阳。
郎宗壹微微侧目。
山神叼着一根草茎,眯眼看过来,忽地一笑:“你最近……是不是总梦见自己吃人?”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郎宗壹瞳孔微缩,面色不变,却有一缕冷汗顺着脊背滑下,浸透内衬,黏腻冰冷。
“别紧张,”山神耸肩,“我只是看见了而已——昨夜你枕边浮着一张人脸残片,啃得只剩骨头……你说,这不是梦?”
晏玖原本正欲转身离开,脚步却猛然顿住。
恶鬼之相?
她的心脏狠狠一抽。
记忆如潮水倒灌——那一世,师兄披血归来,眼瞳尽黑,口中喃喃:“师妹,快跑……我不再是我了。”那时她不解,只当他受了重伤走火入魔。
直到后来才知道,他为替她挡下天劫,自愿承接九幽怨念,魂魄早被侵蚀殆尽。
最后那一战,他是以鬼驭术,杀尽围攻之人,也杀尽了自己的人性。
而如今……她的视线缓缓移向郎宗壹。
那个一贯冷静自持、掌控全局的男人,此刻站姿依旧挺拔,可周身气场却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扭曲——像是平静湖面下的漩涡,正在无声吞噬一切。
是他吗?还是……另一个轮回的重演?
她的手指悄然抚过袖中三清铃,金属表面冰凉刺骨,触感如千年寒铁。
铃身微震,似有感应,一股古老的信息如电流入脑:“命格错乱,阴阳倒悬。执铃者近死,持权者将堕。”
她呼吸一滞。这不是系统的提示音。这是……三清铃本身的意志。
“原来如此。”她在心中冷笑,“你以为你是猎手,其实你才是祭品。”
但她没有揭穿。
反而勾起嘴角,转身朝山外走去,步伐从容,仿佛刚才的一切争执都不过是饭前插曲。
只是没人注意到,她眼角余光始终锁着郎宗壹的影子——那影子,在月光下,竟比常人偏移了寸许,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投影。
风再起时,林间传来一声极轻的铃响。
很短,很淡,却让所有修行之人脊背发凉,耳膜深处响起一阵持续不断的蜂鸣,仿佛灵魂被无形之物轻轻拨动。
而在远处,侯明盯着晏玖离去的背影,眼中怒火翻腾,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你给我等着……”他低语,“我不信你真能一手遮天。”
他抬头看向郎宗壹——只要能让局长动手治她,哪怕一次失态,就够了。
夜风未歇,林间残叶翻卷如魂幡,沙沙作响,如同无数亡灵低语诵经。
晏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某种无形的界线上,鞋底与地面接触时传来轻微震动,仿佛大地之下有巨兽沉眠呼吸。
她没有回头,可身后那几道目光却如芒刺背——侯明的怨毒、陈城的警惕、山神若有若无的审视,还有……郎宗壹那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默。
就在她即将踏出空地边缘时,知返林深处传来一阵枯枝断裂的声响,清脆得如同骨骼折断。
紧接着,通讯器突然“滋啦”一响,传出急促通报:“局长!b区阴能指数飙升300%,疑似封印松动!”
侯明猛地挣开陈城的手臂,一步跨前,声音陡然拔高:“局长!您就这么让她走了?她刚才是不是威胁我?是不是公然挑衅特设局权威?!”
他双目通红,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语气却刻意带上几分“忠心耿耿”的激愤,“我们特设局是什么地方?国家镇邪机构!不是她晏玖一个人的殡仪馆!今天她敢让我跪下叫爹,明天是不是要让我们全体给她抬棺送终?!”
空气骤然凝固。
陈城脸色一变,立刻伸手去拽他:“你疯了?闭嘴!”
可侯明甩得极狠,踉跄两步仍死死盯着郎宗壹,几乎是嘶吼而出:“局长!您说句话啊!您要是再不出声,别人只会觉得您怕了她!觉得咱们特设局,已经被一个靠直播卖棺材起家的小丫头骑到头上拉屎!”
这话如刀,直剖权力核心。
众人屏息。
连山神都收了嘴角那抹玩世不恭的笑,眯眼看向阴影中的男人。
郎宗壹依旧不动,大衣猎猎,面容隐在月光之外。
可只有近处的人才能察觉——他的指尖微微抽搐了一下,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在袖口晕开一朵暗红的小花。
他在忍。
不是忍怒,而是忍痛。
体内那股阴蚀之力正疯狂反扑,仿佛因三清铃的归来而彻底觉醒。
而更可怕的是,他竟从晏玖身上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那种不属于人间的、游走于生死簿间的威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陈城终于出手。
他一个擒拿锁喉将侯明狠狠按倒在地,膝盖顶住其后腰,冷声道:“你给我清醒点!你现在说的话,每一句都能送你进禁闭室三年!”
“我不是不清醒!”侯明挣扎着抬头,脖颈青筋暴起,“我是看不下去!你们都被她唬住了是不是?什么三清铃宿主?什么天机预言?不过是个会装神弄鬼的网红罢了!她凭什么——”
“凭这个。”
一道清冷女声突兀切入。
众人循声望去——晏玖不知何时已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唇角微扬,像是听见了什么荒谬至极的笑话。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忽然脚下一软,整个人向前倾倒,直直扑向站在原地的郎宗壹。
“呃……”她轻哼一声,声音带着虚弱的颤抖,“头好晕……铃声太响了……压不住……”
她顺势搭上郎宗壹的肩膀,另一只手则“无意”间滑落,指尖轻轻擦过他的手腕内侧——那一瞬,触感冰冷如尸骨,脉搏跳动的节奏竟与常人相反,迟缓三拍,且隐隐透着一股腐气,像是死水中缓慢鼓动的心脏。
她垂眸,借着昏暗光线扫过他掌纹:生命线中段断裂,边缘锯齿分明;智慧线逆生回勾,贯穿事业线;食指根部赫然浮现一道紫黑竖纹,形如鬼眼。
与此同时,袖中三清铃微微一震,传递出模糊意念:“魂契非人,命承死约。”
她心头一震。
这不是普通的阴煞侵蚀……这是以活身承死契的禁忌之相,唯有极恨极怨者,或自愿献祭者,才可能形成。
而历史上唯一一次记载……正是她师兄当年为替她挡劫,与九幽冥府签下“代命血书”后的命格异变。
难道……
“放开。”
低沉男声骤然响起。
郎宗壹猛地后退半步,动作虽克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他一手扶住晏玖肘部将她推开,眼神锐利如刀:“你做什么?”
晏玖顺势站稳,晃了晃脑袋,露出一抹茫然又娇弱的笑容:“抱歉啊局长……刚才铃声乱撞,我有点失神……多亏您接住我。”她说着还眨了眨眼,语气轻佻得近乎调情,“不过您这身子骨,比看上去结实多了,抱起来还挺稳。”
全场一片死寂。
谁都知道她在胡扯——晏玖什么时候需要人扶了?
那个靠系统预测死亡、在直播间里一边啃包子一边给富豪算寿元的女人,何曾有过一丝柔弱姿态?
可偏偏她说得自然,演得投入,就连陈城都一时分不清真假。
唯有山神眯起眼,低声嘀咕:“这小姑娘认真起来,连演技都带煞气。”
而就在这混乱未平之时,知返林深处再次传来枯枝断裂的声响。
官子安抱着那只歪嘴木偶缓步走出,脸上再无往日的戏谑与疏离。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木偶,指尖轻轻摩挲裂痕,嘴角浮现一丝释然笑意,仿佛与旧日执念作别。
他走到晏玖面前,忽然单膝点地,木偶朝下,额头轻抵其上,声音低沉而庄重:
“属下,参见馆长。”
这一跪,如惊雷炸响。
不只是特设局众人震惊,连晏玖自己都微微一怔。
官子安抬起头,目光澄净:“您收服七十二具地缚尸,镇压叛逃阴差,重启知返林轮回阵。此等功绩,已非‘顾问’二字可蔽。阴司律令有载:执三清铃者,掌幽冥引渡之权;定轮回序者,即为殡葬殿主。”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从此刻起,知返林上下三百里,皆听‘天机馆’号令。您若不说停,没人能停。”
风止,叶落,万籁俱寂。
晏玖静静看着他,良久,才轻轻一笑:“行吧,那你以后工钱翻倍。”
看似玩笑,实则无人敢笑。
因为她知道,这一刻,某种秩序已被改写。
她是三清铃的主人,是能左右生死簿的存在——哪怕这个世界还不完全承认。
她转身欲走,脚步轻盈,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日常琐事。
可就在经过郎宗壹身边时,她忽然停下,侧首看他一眼,眸光幽深如井。
那一瞬,郎宗壹竟有种错觉——她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确认什么。
“局长。”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钉入人心,“您的手……最近是不是经常发冷?冷到骨头里那种?”
郎宗壹瞳孔微缩。
还没等他回答,晏玖已经走近一步,伸手就要去抓他的腕骨。
“别碰我!”
一声低喝撕裂寂静。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甚至……夹杂着一丝恐惧。
晏玖的手僵在半空。
她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竟闪过一丝近乎本能的战栗。
不是对她,而是对某种即将被揭开的秘密的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