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幽冷,火光摇曳。
那口漆黑长棺静静矗立在中央,仿佛一口吞噬声音的井。
红线早已沉寂,嵌入木纹深处,像一道愈合后仍留疤痕的伤口。
晏玖站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阴枢钉冰冷的触感,可棺盖纹丝未动——郎宗壹那一句“她认出了你”,如同一柄钝刀,在她心口反复磨刮。
她缓缓收回手,指节泛白,最终只是将钉子塞回袖中。
“认出我?”她低笑一声,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我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还能被谁认出来?”
话音落,她忽然蹲下身,从背包里翻出一张黄符纸和半截炭笔。
动作利落,却带着几分赌气般的执拗。
郎宗壹靠在石柱边,目光落在她身上,没说话。
晏玖咬了咬唇,低头在符纸上画了起来。
线条歪斜,炭灰簌簌掉落。
她想画师父的模样——那个总穿灰袍、背着手在院中踱步的老道士;也想画师兄图兰——那个总笑着揉她脑袋、说“小九别熬夜”的人。
可笔尖顿住。
她竟记不清他们的脸。
不是模糊,是……根本拼凑不出完整的轮廓。
眉眼的距离、鼻梁的高度、嘴角的弧度,全都像被雾气遮住,伸手去抓,只碰得到一片虚无。
“呵……”她又笑了,这次笑得更轻,也更难看,“堂堂玄门天才,连最亲的人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
她盯着纸上两个扭曲的火柴人,一个戴斗笠,一个披长发,荒诞得近乎讽刺。
手指微微发抖,却还是强迫自己继续描——仿佛只要画出来,就能把那些丢失的记忆钉回现实。
“你在找什么?”郎宗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
“证据。”她头也不抬,“能证明他们存在过的痕迹。不然我这一路追过来,算什么?自我感动的话剧吗?”
“记忆会骗人。”他说,“尤其是被刻意抹去的。”
晏玖猛地抬头:“你什么意思?”
郎宗壹避开了她的视线,转身走向另一侧墓壁,指尖轻轻拂过一块斑驳浮雕。
“我小时候,家里请过相师。说我面相带煞,克亲克友,建议父母把我送走。”他语气平淡,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后来我没被送走,但每次照镜子,都会怀疑——是不是我的脸,真的不该存在。”
晏玖怔住。
她从未想过这个总是一脸冷静、行事缜密的特设局成员,也会有这样深埋的阴影。
“所以你就信了?”她问。
“不信又能怎样?”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眸光幽深,“我们都在对抗某种‘注定’。你执着于骨相、命格、血脉,可有时候……最可怕的不是不知道真相,而是怕真相根本不属于你。”
空气凝滞。
晏玖垂下眼,指尖无意识碾碎了那张符纸,炭笔滚落脚边。
原来他们都一样——一个拼命想记住,一个努力想遗忘。
可偏偏,命运把他们推到了同一口棺前。
片刻沉默后,晏玖忽然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脸上竟扬起一抹嬉皮笑脸的神情:“哎呀,感人肺腑啊郎队!不过既然你说这棺不能开,那功劳总得有人领吧?这可是重大发现!不如——归我?”
郎宗壹皱眉:“你刚才还——”
“刚才情绪激动嘛!”她眨眨眼,毫无羞耻地举手表态,“我现在清醒了!而且我是系统绑定者,天生适合接收灵异物品!你看我多为组织考虑!”
说着,她已大步走向长棺,从怀中掏出一道新符,口中念念有词,煞有其事地贴在棺盖缝隙处,又用朱砂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封印阵。
动作浮夸,姿态做作,活像个街头骗香火钱的神棍。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拖延时间。
她在等。
等心跳平复,等思绪沉淀,等那个藏在记忆裂隙中的答案,悄悄浮现。
郎宗壹看着她装模作样地“施法”,本想阻止,却终究没再开口。
他只是默默退后一步,目光扫过四周墓壁,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墓……太安静了。
没有虫鸣,没有风声,甚至连他们的呼吸都被吸进了某种无形的空洞里。
晏玖收起朱砂笔,拍拍手,转头冲他一笑:“搞定!此棺已由晏大师亲自封印,百年之内不得擅动,违者——倒楣三生!”
她笑得灿烂,像刚才的脆弱从未发生。
可就在她转身欲走的刹那——
脚下青砖突然传来一丝极细微的震颤。
几乎同时,整座古墓的温度骤降。烛火齐齐一暗,几近熄灭。
晏玖脚步一顿,笑容僵在唇角。
她缓缓回头,望向那口黑棺。
棺身上,那道“封·忆”的红线,似乎……动了一下。
(续)
青砖震颤的刹那,晏玖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像一张来不及摘下的面具。
可那笑意尚未冷却,一股阴寒便从脚底直窜天灵——不是来自棺椁,不是源于墓壁,而是自她体内撕裂而出。
魂体被硬生生剥离。
没有痛感,却比千刀万剐更令人窒息。
她的意识猛地一沉,仿佛坠入无底深渊,下一瞬又轻飘飘浮起。
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躯壳仍立在原地,双目紧闭,如遭定身;而她自己,已是一缕半透明的幽光,悬于石室中央。
阵法。
是巫九的手笔。
这念头如电光火石般劈开混沌。
晏玖瞳孔微缩,心口翻涌出熟悉的恨意——那个总爱笑眯眯唤她“小师妹”的疯子,果然在这里布了局。
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逼她看见什么。
可不等她细想,四面墓壁骤然活了。
原本斑驳的浮雕开始蠕动,线条扭曲变形,壁画中的人物睁开眼,空洞的眼眶里爬出黑雾般的丝线。
那些本该静止的飞天乐伎、镇墓神将、引魂幡影,尽数化作挣扎嘶吼的恶魂,被无数道血色符链钉死在墙上,口不能言,魂不得散,唯有怨念如潮水般弥漫整个空间。
晏玖屏住呼吸——如果魂体还能称之为“呼吸”的话。
她漂浮着,缓缓靠近一面墙。
指尖轻触壁画,刹那间,无数画面涌入脑海:焚香拜祭的村落、血洗山门的黑衣人、被斩首示众的玄门弟子……还有,一道背影——灰袍猎猎,手持桃木剑,立于烈焰之中。
师父?
她心头剧震,想要再看清楚些,画面却如烟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行用魂血写就的文字,深深烙印在石纹之间:
“封魂为墙,镇邪千载。持刀者醒,万劫同启。”
这不是警告,是邀请。
她忽然笑了,灵魂形态下,笑声无声,却带着近乎病态的兴奋。
恐惧?
当然有。
可那点寒意,早已被汹涌的好奇碾得粉碎。
她是谁?
她可是当年能徒手画出逆命符、敢在雷劫下逆行改命的晏玖!
记忆可以被抹,身份可以成谜,但骨子里那股“偏要逆天而行”的疯劲儿,从未熄灭。
而现在——
“真相,就藏在这堵墙里?”她低语,声音如风掠过枯叶,“那就别怪我……掀了你的皮。”
她不再犹豫,顺着魂念感知,朝着墓室最深处走去。
那里,有一股极微弱、却异常纯粹的杀意,在召唤她。
石阶向下延伸,每一步都像踏在心跳上。
空气越来越冷,连烛火都已彻底熄灭,唯有她魂体散发的微光,照亮前方一条狭窄甬道。
尽头,是一方凹陷的祭坛,其上插着一物——
一把刀。
通体漆黑,刃长五尺,刀脊如龙脊隆起,刀镡似兽口吞月,整把刀被七重青铜锁链缠绕,深深嵌入石台。
可即便如此,刀身仍隐隐透出血光,仿佛内里囚禁着一头不肯安眠的凶兽。
斩马刀。
晏玖的魂体微微颤抖,并非因畏惧,而是……共鸣。
她曾听师父提过此物——非凡铁所铸,乃以战死万人的怨气淬炼,刀成之日,天地变色,持刀者三日内必发狂弑亲。
后被玄门封印,代代相传,最终失踪于百年前那场浩劫。
它不该在这里。
可它偏偏就在。
而且,它认得她。
就在她靠近的瞬间,刀身嗡鸣,锁链崩裂一寸,一道赤芒直射她眉心。
剧痛袭来,魂体边缘竟开始焦灼剥落,如同被无形火焰焚烧。
普通人魂魄沾之即灭,可晏玖却咧嘴一笑,眼中燃起野火。
“疼?”她喃喃,“这才叫活着。”
她毫不犹豫,抬手便抓向刀柄。
“嗤——”
魂体与刀接触的刹那,大片黑烟腾起,她的手臂瞬间出现裂痕,仿佛琉璃将碎。
系统的声音在意识深处尖叫:“宿主!这玩意儿会反噬魂魄!快撤!我还没收够抽成呢!!”
她充耳不闻。
五指紧扣刀柄,用力一拔——
“锵——!!!”
一声穿云裂石的刀鸣响彻古墓,整座地宫剧烈震颤,尘土簌簌落下。
刀光乍现,寒芒如瀑倾泻,照亮了她残破却狂喜的脸。
那一瞬,她不再是那个靠直播卖棺材苟延残喘的“殡葬主播”,而是曾经执掌命盘、逆推生死的玄门之子。
战意,回来了。
力量,沸腾了。
她仰头大笑,笑声穿透阴阳两界。
随即,她将刀一收,直接塞进系统空间。
系统哀嚎一声,差点当场宕机。
“放心,”她轻拍胸口,像是安抚一个闹脾气的孩子,“赚的钱,少不了你一份。”
话音未落,她猛然转身,望向那堵封魂壁画。
嘴角,缓缓扬起一抹冷笑。
“既然你们都被关了千年……”她缓步后退,手中结印,一道逆向破封符悄然成型,“那今天,我就做个好人——送你们‘自由’。”
符纸飘落,轻轻贴上壁画。
下一秒,轰然炸裂。
血链寸断,黑雾滔天。
无数恶魂咆哮着冲出墙面,扭曲着、哭喊着、复仇般扑向墓室各处。
整个古墓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阴风怒号,鬼影重重。
而她,站在风暴中心,衣袂翻飞,眸光如刀。
危险?当然。
但她喜欢。
她喜欢这种站在悬崖边,一脚踩空却仍能笑着跳舞的感觉。
她喜欢看世界在她手中崩塌又重组。
她更喜欢——
当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个靠系统混饭吃的跳梁小丑时,她却已握住了能颠覆一切的钥匙。
刀在手,命由我。
至于后果?
她从来不在乎。
直到某一刻,她忽然感到心口一凉。
不是恐惧,不是疼痛,而是一种……久违的熟悉。
像是有人,用桃木剑,轻轻抵住了她的心脏。
她笑容微滞,眸光微闪,却没有回头。
只是低声笑了下,像在回应某个看不见的人。
“原来……你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