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11月11日11时,贡比涅森林里的停火号音,如同一剂强效的镇静剂,暂时麻痹了法兰西四年来深入骨髓的痛楚。
巴黎街头,人群涌向街头,泪水与欢呼交织,拥抱与香槟齐飞,庆祝着这场期盼了太久、也付出了太多的胜利。
然而,当狂欢的浪潮退去,这个国家面对的,是一个被战争彻底重塑、遍布伤痕的现实。
胜利是真实的,但它也是残缺的。
战争的账单是骇人听闻的。
一百三十多万法国军人阵亡,相当于整整一代青年男子被打断。
此外还有数百万伤残者,他们被称为“被战争摧毁的人”,在街头蹒跚而行,成为那场屠杀挥之不去的活纪念碑。
北部和东部十个省份,曾经是法国工业的心脏地带,如今已成一片废墟,田野布满弹坑,工厂沦为瓦砾,城镇被夷为平地。
在凡尔赛宫那着名的镜厅。
1871年德意志帝国曾在此宣告成立,如今轮到法国及其盟友来书写和平的条款。
总理乔治·克列孟梭,“胜利之父”,以他钢铁般的意志主导了对德国的清算。
他的目标简单而坚定:安全保障与巨额赔偿。
《凡尔赛和约》剥夺了德国所有海外殖民地,限制其军备,并将阿尔萨斯-洛林归还法国。
更重要的是,莱茵兰地区被非军事化,并且条约规定德国及其盟友承担全部战争责任,以此为基石,向德国索取天文数字的赔款,用以重建被毁的法国地区和支付战争债务。
克列孟梭相信,只有permanently weakened(永久削弱) 德国,法国才能获得安全。
然而,这份严苛的和约,在巴黎被许多人认为还不够强硬(尤其是对福煦元帅而言),在德国则被视为奇耻大辱,种下了仇恨与复仇的种子。
胜利的荣耀,从一开始就与未来冲突的阴影相伴。
整个二十年代,法国在一种矛盾的氛围中前行。
一方面,是国家主导的、迅速而高效的重建。
被毁的地区以惊人的速度恢复,新的工厂和设备甚至让工业基础得以现代化。
来自德国的赔款(尽管时断时续)和萨尔煤矿区的暂时接管,提供了助力。
法郎一度稳定,旅游业复苏,巴黎再次成为世界艺术和文化的中心,“疯狂年代”的歌舞升平掩盖了深处的焦虑。
1928年,外交部长阿里斯蒂德·白里安与美国国务卿凯洛格签署了着名的《非战公约》,似乎象征着永恒和平的到来。
然而,在这繁荣的表象之下,政治与社会却日益极化。
左翼的“左翼联盟”与右翼的“国民联盟”轮流执政,政局动荡,内阁更迭频繁。
1924年,因赔款问题引发的“鲁尔危机”中,法国出兵占领德国鲁尔区,虽彰显了武力,却在国际上陷入孤立,最终在经济压力下撤退,暴露了其外强中干的实质。
更深远的问题是人口结构的危机。
巨大的战争伤亡导致了劳动力短缺,迫使法国成为欧洲最大的移民输入国之一(来自意大利、波兰、西班牙等)。
同时,极低的出生率让这个“老人之国”对未来充满忧虑。社会被深刻分裂:退伍军人要求更好的待遇,工人在“十月革命”的鼓舞下罢工浪潮此起彼伏,而右翼则对共产主义渗透和“国际金融”势力充满恐惧。
1929年从华尔街爆发的经济大萧条,如同迟到的瘟疫,在1931年左右猛烈冲击法国。
由于经济结构相对保守,法国感受到危机的时间较晚,但持续更久,破坏更深。
出口崩溃,工厂倒闭,失业率飙升。
法郎贬值,中产阶级的储蓄化为乌有。
经济危机彻底摧毁了二十年代脆弱的稳定,激化了所有的社会矛盾。
政治舞台上,极端势力开始抬头。
1934年2月,一桩涉及政客与金融骗子的“斯塔维斯基丑闻”,引发了右翼联盟和法西斯倾向的团体在巴黎发动的骚乱,他们试图冲击波旁宫。
虽然共和制度勉强顶住了这次冲击,但“2月6日危机”的枪声,惊醒了许多法国人,让他们看到了法西斯威胁并非远在德意,而是近在眼前。
作为回应,左翼力量的社会党、共产党、激进党。
前所未有地团结起来,组成了“人民阵线”。
1936年,人民阵线在大选中获胜,社会党领袖莱昂·布鲁姆成为法国第一位犹太裔总理。
他上台后迅速推行了一系列激进的社会改革:带薪休假、每周40小时工作制、集体合同......这些措施深刻改善了工人生活,却也引发了资本外流和工商业主的激烈反对。
法国的内部裂痕,在“人民阵线”与“法西斯联盟”的对峙中,达到了顶峰。
与此同时,外部威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迫近。
阿道夫·希特勒在德国的上台,以及他公然撕毁《凡尔赛和约》、重整军备、进军莱茵兰的挑衅行为,让法国陷入了致命的瘫痪。
法国军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英雄、但如今思想已趋于保守的贝当、魏刚等老一代将领影响下,笃信防御至上。
于是,巨额资金被投入到马奇诺防线。
那条从瑞士边境一直延伸到比利时边境、庞大而坚固的地下钢铁长城。
它象征着一种防御性的、静态的心理:法国不再寻求主动进攻,只求能在家中安然自保。
然而,马奇诺防线有一个致命的缺口:比利时边境。
法国战略家们天真地认为,未来的任何战争都会像1914年那样,德军主力将通过比利时来犯。
他们计划一旦战争爆发,法军最精锐的部队将即刻北上,进入比利时,在比军配合下,建立一条连贯的防线。
这个“d计划”将法国的命运,与一个摇摆不定的小国的防御能力捆绑在了一起。
面对希特勒一步步的扩张。
吞并奥地利、肢解捷克斯洛伐克。
法国政府,在英国的深刻影响和内部强大的和平主义思潮压力下,选择了绥靖政策。
总理爱德华·达拉第从1938年慕尼黑会议归来,挥舞着那张被他和英国首相张伯伦视为“我们时代的和平”的纸片时,巴黎有一部分人感到了解脱。
但另一些人,如那位被孤立、声音却如预言般清晰的戴高乐上校,则看到了灾难的降临。
他在其着作《建立职业军》中疾呼,法国需要一支精干的机械化装甲部队作为进攻的拳头,而非蜷缩在混凝土后面等待挨打。
但他的呼声,淹没在了对和平的渴望与军事官僚的惰性之中。
到1939年春天,当希特勒悍然撕毁慕尼黑协定,吞并了整个捷克斯洛伐克时,绥靖政策的彻底破产已无可辩驳。
法国和英国终于向波兰做出了安全保障的承诺。
然而,此时的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内部四分五裂,士气低落,军队装备和战术思想落后于时代,盟友或远或不可靠。
它背负着一战胜利的沉重遗产,怀抱着对另一场血腥消耗战的深深恐惧,步履蹒跚地,走向了一场它从精神到肉体都未曾准备好的、新的世界大战。
马奇诺防线的阴影,不仅投在地图上,更深深刻在了这个民族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