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京市警察局刑侦支队办公室的空气还带着一丝未散的凉意。方恕屿推开门,脚步顿住,眉毛高高挑起。
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椅上,此刻正瘫着一个人影。迟闲川整个人陷在椅子里,两条长腿毫无形象地架在桌沿,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布鞋随着他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有节奏地晃悠着。一只手还在自己大腿上打着拍子,发出“啪、啪”的轻响,一副把警局当他家后院的悠闲模样。
方恕屿嘴角狠狠抽了抽,反手关上办公室门,隔绝了外面好奇的目光。他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杯水,没好气地走到办公桌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得啊迟观主,居然主动跑我这破局子里来了?怎么,着急领保险啊?还是祖师爷托梦让你来视察工作了?”
迟闲川闻声,懒洋洋地掀起眼皮,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带着点刚睡醒的惺忪水汽,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他这副懒散恣意的模样配上那张过于俊逸的脸,有种说不出的矛盾魅力,仿佛世间规则都束缚不住他。
“啧,方队,你对我的刻板印象也太深了吧?”他拖长了调子,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我可是个遵纪守法、积极协助警方破案的好顾问好不好?这不,一大清早巴巴地跑来给你送温暖了,带了些新鲜出炉的‘料’,保管你听了精神百倍,别太感谢我啊。”
方恕屿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杯水,坐回自己的位置,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少来这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赶紧的,说正事!别耽误我时间。”他太了解迟闲川了,这家伙主动上门,准没“便宜”事。
“啧,”迟闲川撇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没意思,一点幽默感都没有。”随即,他收起了那副懒散劲儿,身体微微前倾,“行吧行吧,昨天下午,我跟陆教授去了趟司徒明远教授家,处理他孙子司徒楠的事儿。”
他将司徒楠手臂上出现诡异符号、聂无事请仙失败、自己出手驱除“欲色煞”和那“蜕仙印”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尤其重点描述了那暗红色符号的形状、特征,以及司徒楠清醒后描述的梦境——那个刻着“蜕仙门”三个血字的巨大石碑,石碑下堆积如山的尸体,还有那些在尸体上爬行、啃噬、蜕皮的巨大怪虫。
“那符号,跟我们在西郊古宅井底石头上看到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迟闲川指尖在桌面上虚画了一下,“扭曲、繁复,带着一股子邪性。司徒楠那小子,命格普通,不是什么特殊体质,纯粹是倒霉催的,在滇省旅游时摔了一跤,手臂划破,恰好接触到了带有那符号的媒介——可能是块石头,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沾染了邪气的东西。那符号上的阵法力量就转移了一部分到他身上,把他当成了个‘充电宝’,不断抽取他的生气,还把那‘蜕仙门’的邪念塞进了他梦里。”
“所以,”迟闲川最后总结道,眼神里带着一丝少见的凝重,“方队,这几起案子——李果儿被割舌放血的‘阴祭’,孟倩被炼成‘活蛊’容器,许维维遭遇‘红白煞’差点成为祭品,再加上司徒楠身上这个意外转移的‘蜕仙印’——它们之间看似没有直接关联,受害者身份背景各异,但背后都隐隐指向同一个东西:一个以‘蜕皮’、‘羽化’、‘成仙’为核心理念的邪教组织。我推测,这个组织就叫‘蜕仙门’。”
方恕屿听完,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你的意思是,这几起案子,包括苏婉儿、张顺宝甚至司徒楠的遭遇,都是这个‘蜕仙门’在背后操纵?他们是一个有组织、有目的、手段极其残忍且诡异的邪教团伙?”
“基本上可以确认了。”迟闲川点点头,身体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姿态,“虽然还没有直接的铁证,比如抓到他们的核心成员或者找到他们的老巢,但所有的线索都像拼图一样,指向了这个名字。手法、目的、象征物,都高度一致。”
他顿了顿,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了敲,眼神变得深邃起来:“李果儿被杀案,孟倩被杀案,许维维红煞案,还有没有直接关系却间接在案件中出现的苏婉儿、张顺宝和司徒楠……方队,你不觉得这一切巧合得有点过分了吗?就像……有人在背后精心编织一张网,而我们,还有这些受害者,都是网上的棋子。”
方恕屿摩挲着下巴,脸色阴沉。说实话,他早就感觉到了这种强烈的违和感。每条线索的出现都恰到好处,每当他们陷入僵局,就会有新的“提示”送到面前。这种感觉,与其说是他们在追查凶手,不如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牵着鼻子走。
“你的意思是……凶手在戏耍我们?或者,我们内部……”方恕屿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寒意,“有内鬼?”
迟闲川摇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测:“倒不至于。如果警方内部真有内鬼,而且是‘蜕仙门’的人,他们应该更倾向于隐藏线索、干扰调查,而不是这样一步步把线索送到我们面前,增加暴露的风险。这不符合逻辑。”
“那你的看法呢?”方恕屿追问。
迟闲川难得地认真思考了一下,手指轻轻敲着扶手:“对方道行不浅,心思缜密,布局深远。甚至可能……是我目前为止遇到的最厉害的一个对手。”他微微眯起眼睛,“他能精准地找到李果儿这种八字纯阴的祭品,利用张顺宝的偏执给苏婉儿下套,在古宅布下红白煞局困住许维维,还能在千里之外的滇省留下媒介,让司徒楠无意中成为‘蜕仙印’的载体并传递信息……这种对人心、对风水、对邪术的掌控力,绝非等闲之辈。而且,他似乎对我们的调查进度了如指掌。”
方恕屿挑眉:“你的意思是他跟你一样,能掐会算?能预知未来?”
“不好说。”迟闲川耸耸肩,恢复了那副懒散模样,“‘蜕仙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们现在只知道个名字。我说的这些,也只是基于现有线索的推测而已。也许他们有特殊的情报网络,也许他们有某种我们不知道的监控手段。总之,小心为上。”
方恕屿挑眉,带着一丝调侃:“还有你不知道的?连你都觉得棘手?”
迟闲川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方队,你当我是神仙啊?我就是个稍微懂点道法的普通人!这世界上我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什么都知道才奇怪吧?我又不是图书馆成精。”
“普通人?”方恕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指着迟闲川,“就你?天生偃骨,雷祖显灵,招魂定魄,符箓破煞……你要是普通人,那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算什么?泥巴捏的吗?恐怕这世界上没有比你更不普通的人了!”
迟闲川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一脸“你太夸张了”的表情:“我挺普通的,真的。同样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四肢健全,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最多就是……嗯,运气不太好,摊上点麻烦事儿。”他这话说得极其真诚,仿佛那些惊世骇俗的本事都是不值一提的小把戏。
方恕屿被他这“普通论”弄得哭笑不得,摆摆手:“行了行了,快拉倒吧。你这线索来得还算及时,正好对过几天满堂去康宁医院‘卧底’有了一定的底。至少我们知道,我们要面对的,可能是一个叫‘蜕仙门’的邪教组织,而不是某个孤狼式的变态杀手。”
他说着,拉开办公桌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份文件递给迟闲川:“喏,这是给满堂准备的‘新身份’资料。我们技术队连夜赶出来的,大致的个人信息没什么太大改动,名字、籍贯、年龄都是真的,但隐去了月涧观的一切信息,包括他那个‘经理人’的身份。社会关系也做了简化处理。只要对方不具备国家级别的、极其专业的黑客团队,以我们局里最高等级的信息安保系统,很难查到满堂的真实背景。”
迟闲川接过资料,快速翻看起来。资料上,赵满堂还是赵满堂,但身份变成了一个“屡次创业失败、霉运缠身的待业青年”,学历停留在高中,工作经历一片空白,或者写着一些短暂且失败的打零工经历。
看着看着,迟闲川的眉头微微蹙起,他用手指点了点“个人经历”那一栏:“方队,这里不够‘倒霉’。”
“嗯?怎么说?”方恕屿凑过来看。
“满堂原本就是个极为倒霉得人,你看,”迟闲川分析道,“一个真正倒霉到没办法独立一个人寻找工作、在社会上寸步难行的人,他的‘履历’应该更‘精彩’一些。比如,平均一年进医院和警局的次数高达二十多次——可以是摔断腿、食物中毒、见义勇为反被讹、路上被鸟屎砸中引发过敏送医、甚至因为长得太‘路人甲’被误当成小偷扭送派出所等等。要突出他那种‘喝凉水都塞牙’、‘走在平地上都能掉进没盖的下水道’的极品倒霉蛋属性。这种‘行走的霉运光环’,对于‘蜕仙门’这种追求特殊命格、甚至可能利用‘晦气’、‘煞气’的邪教组织来说,简直就是黑夜里的萤火虫,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肥肉’!如果陈开真的和蜕仙门有关联,他绝对不会放过满堂这种‘极品’。”
方恕屿听得连连点头,立刻拿起笔在资料上标注:“有道理!还是你想得周到。我马上让吴封他们补充进去,把‘倒霉’属性拉满!什么喝水呛到肺炎住院三天,走路踩香蕉皮摔进绿化带被仙人掌扎成刺猬,买彩票连‘谢谢惠顾’都抽不到只能抽到‘再来一袋洗衣粉’结果还过期了……统统安排上!”
迟闲川满意地点点头:“对,就是这个味儿!越离谱越好,但又要符合逻辑,让人觉得‘虽然倒霉但也不是不可能’。这样才能让陈开相信,满堂是个‘天煞孤星’、‘霉神附体’的绝佳‘材料’。”
情报交接完毕,迟闲川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得了,料也送到了,方队你也心里有谱了,我该回去补觉了。”他抬脚就往门口走。
刚走到门口,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那点懒散褪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对了,方队,差点忘了说。昨晚我夜观星象,发现天象有异。”
方恕屿正低头记录迟闲川补充的要点,闻言抬头,疑惑道:“天象有异?什么情况?跟案子有关?”
“嗯,算是吧,”迟闲川点点头,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但眼神却锐利,“看到了‘荧惑守心’之相。不敢百分百确定是不是跟蜕仙门有关系,毕竟天象示警范围很广,可能预示国运动荡、君王有难或者大灾大疫。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总觉得有点……太巧了。注意点总归是好的。”
“荧惑守心?”方恕屿对这个词很陌生,“具体是什么意思?”
迟闲川倚在门框上,随口解释道:“简单说,‘荧惑’就是火星,古人觉得它颜色发红,行踪不定,像火焰一样飘忽,所以叫它‘荧惑’,认为它主灾祸、战争、死亡。‘心’指的是心宿,二十八宿之一,属于东方苍龙七宿的心月狐,在星象学里象征帝王、中枢或者重要的核心人物、核心区域。‘荧惑守心’就是指火星在心宿附近徘徊不去,停留一段时间。这在古代被视为大凶之兆,预示着皇帝驾崩、宰相下台、战争爆发或者天下大乱。史书上记载过好几次,每次出现都伴随着重大历史事件。虽然现代天文学知道这只是行星运行的自然规律,但在玄学层面,这种天象往往伴随着天地间戾气、煞气的急剧增长,容易引发人心动荡,也更容易滋生邪祟和……一些铤而走险的极端行为。蜕仙门搞这种邪门仪式,难保不会想借这种天象之力。”
方恕屿了然,神色也凝重了几分:“行,我明白了。不管怎么样,多谢提醒,我们会加强戒备的。”
迟闲川咧嘴一笑,瞬间又恢复了那副市侩模样:“有什么好客气的,咱们谁跟谁啊?实在不行,方队你就把这个月的顾问费提前结算一下子呗?你看我这又是提供线索又是夜观星象的,多辛苦啊!提前预支点,我也好去买点上好的朱砂符纸,以备不时之需嘛!”他搓了搓手指,意思再明显不过。
方恕屿被他这无缝切换的变脸弄得无语,笑骂道:“滚蛋!一个月都没满就想提前?真把我当羊毛薅了啊?地主家也没余粮!”
迟闲川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笑嘻嘻地凑近一步:“哎呀,方队,话不能这么说。早点晚点有什么关系呢?钱到位了,我办事才更有动力,对吧?你看我这顾问当得多称职?又是破案又是科普还兼职天象预报……”说着还指了指天空。
方恕屿看着他那副“不给钱就不走”的赖皮样,深吸一口气,对这个钻进钱眼里的貔貅彻底没了脾气。他无奈地摆摆手:“行了行了,怕了你了!今天至少把你这些天出外勤的车马费、材料损耗费给你报了,总可以了吧?拿着发票去找财务小张!”他拉开抽屉,刷刷写了一张报销单签上名。
迟闲川眼睛一亮,立刻接过报销单,佯装客气地笑道:“哎呀,方队就是方队,果然痛快!讲究人!那我就不客气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单子折好塞进口袋。
方恕屿又忍不住笑骂了一句:“赶紧滚蛋!看见你就头疼!”
“得令!”迟闲川这才心满意足,笑嘻嘻地拉开门,哼着那不成调的小曲儿晃悠着走了出去。
迟闲川刚关上门,方恕屿脸上的无奈笑容瞬间收敛,变得严肃起来。他立刻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通了吴封的手机:“吴封,是我。满堂的个人信息资料需要补充几点,你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