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京市机场:
三人顺利汇合。方恕屿一身便装,精神抖擞;迟闲川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棉麻休闲装,背着他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懒洋洋地打着哈欠;陆凭舟则是一身剪裁合体的浅灰色休闲西装,拉着一个低调奢华的行李箱,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如水,精英范儿十足。
飞机平稳降落在湘省西禹市机场。三人顺利抵达,走出舱门,湿润微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南方特有的草木气息。迟闲川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多年未归,故乡的气息依旧熟悉,却又带着一丝陌生。
机场外,拉客的司机们操着浓重的湘省口音热情地招揽生意:“老板!克哪里咯?坐车不咯?便宜又舒服!”
方恕屿随机拦了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司机:“师傅,去西巫山那边的老郭民宿,多少钱?”
那司机打量了一下三人——方恕屿干练,陆凭舟矜贵,迟闲川虽然穿着普通但气质不凡——眼睛一亮,张口就来:“西巫山啊?有点远咯!路也不好走!算你们便宜点,250块钱要得啵?”
陆凭舟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这个价格明显偏高,但他没说话,看向方恕屿。方恕屿刚想点头说“行吧”,迟闲川上前一步,脸上挂起那种带着点市侩的精明笑容,一口流利的湘音脱口而出:“阿叔,莫得搞错噻?机场到西巫山拢共几十公里,导航都显示咧!你开口就两百五,是骂我们三个是‘宝里宝气’的‘二百五’啵?”他故意把“二百五”三个字咬得特别重。
司机被噎了一下,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清逸出尘、像画里走出来的年轻人,一开口竟是地道的本地腔调,还这么“辣利”。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又换上笑脸:“哎哟,细伢子莫乱讲!阿叔我老实人,哪会骂人咯!看你是老乡的份上,算你们200块好啵?真滴是最低价了!”
迟闲川嘿嘿一笑,凑近司机,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阿叔,最近屋里堂客(老婆)冇少跟你吵架啵?火气蛮大咯?”
司机一愣,惊讶地看着迟闲川:“你……你咋个晓得咯?”
迟闲川指了指司机的脸,煞有介事地说:“看面相撒!印堂发暗,夫妻宫带煞。不过莫急咯!”他话锋一转,笑容灿烂,“阿叔你子女宫红润有光,屋里怕是要添喜事咯!带堂客克医院检查哈子,包你有惊喜!”
司机一听“添喜事”,眼睛瞬间亮了,联想到最近老婆确实身体不适脾气暴躁,难道……他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语气也软了下来:“哎呀!你早港撒!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趟生意我跑咯!就是120块钱确实少了点,最低150!再少真滴冇得搞头咯!”
“成交!”迟闲川立刻拍板,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转头对方恕屿和陆凭舟使了个眼色,“方队,陆教授,上车咯!”
陆凭舟全程旁观,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丝探究和无奈。他低声对方恕屿说:“他倒是……物尽其用。”
方恕屿憋着笑,低声道:“省钱嘛,不寒碜。再说,他说的挺准。”
三人上了车,破旧的出租车在颠簸的山路上摇晃前行。司机心情大好,一路都在絮叨自家堂客最近的“反常”,对迟闲川的“神算”赞不绝口。迟闲川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湘西山水,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多年未归,故乡的山色依旧青翠,空气中熟悉的湿润草木气息,却勾不起多少温情回忆。
陆凭舟则安静地坐在后排,看着迟闲川的侧影。这个时而如谪仙般超然、时而又市侩精明的年轻道士,身上笼罩的迷雾似乎更浓了。他想起大哥陆崇璟的电话,那句“你变了”……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吗?他微微摇头,将这个念头甩开。
车子一路颠簸,驶向位于西巫山脚下的老郭民宿。民宿坐落在山清水秀之间,规模不大,是典型的湘西木结构吊脚楼风格,但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老板老郭是个五十多岁、皮肤黝黑、笑容憨厚的本地汉子。
“哎呀,三位老板,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老郭搓着手,一脸歉意,“这两天不晓得何什搞滴,单人房都订出去哒,讲是有个旅游团过两天要来。现在只有一间双人房和顶楼阁楼滴大床房哒,你们看……”
方恕屿摆摆手,爽快地说:“没事没事,郭老板,那就一个双人房一个大床房。我住阁楼,他们俩住双人房。”他指了指迟闲川和陆凭舟。
陆凭舟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和别人同住?还是和迟闲川?他长这么大,无论是上学、工作还是出差,从未有过这种经历。他下意识地想开口,比如“我加钱看看有没有办法”或者“阁楼我住也行”,但看到老郭真诚歉意的脸和方恕屿已经拍板的架势,出于礼貌和环境所限,他最终还是没有拒绝,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迟闲川倒是无所谓,耸耸肩:“行啊,我没问题。只要床够大就行。”他后半句带着点调侃。
方恕屿立刻点头:“行!就这么定了!郭老板,带路吧!”
老郭松了口气,连忙招呼自家大儿子——一个二十出头、憨厚壮实的小伙子,过来帮方恕屿提行李去阁楼。他自己则拿着房卡,带着迟闲川和陆凭舟上二楼。
走到一间挂着“202”木牌的房间门口,老郭没有立刻开门,而是抬手在门板上“叩叩叩”敲了三下,然后才用房卡刷开了门锁。
“吱呀——” 木门被推开。
陆凭舟有些不解:“郭老板,屋里没人,为何敲门?”
老郭还没回答,旁边的迟闲川已经懒洋洋地接口道:“敲门不是给人听滴,是给‘原住民’打招呼,莫冲撞了它们。”他边说边率先走了进去。
陆凭舟瞬间了然,是给那些可能存在的、非物质的“住户”听的。他点点头,也跟了进去。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两张单人床,一个卫生间,窗户对着后山,郁郁葱葱。
老郭把房卡放在桌上,叮嘱道:“两位老板先休息,有事喊一声就行,一楼都有人。要是明天有单人房空出来,我第一时间给你们换哈!”
“多谢郭老板。”陆凭舟礼貌回应。
老郭离开后,房间陷入短暂的安静。奔波一天,身上难免沾染尘土汗气。迟闲川二话不说,抓起自己的洗漱包就钻进了卫生间:“我先洗个澡,一身汗味,熏死个人咯!”
很快,哗啦啦的水声响起。陆凭舟打量着房间,目光落在迟闲川随手放在床上的那个不起眼的帆布包上。他知道那里面装着铜钱剑、朱砂、符纸等“吃饭的家伙”。这个迟闲川,看似懒散随意,但该准备的东西一样不少。
等迟闲川裹着浴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时,陆凭舟也进了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着疲惫,陆凭舟的思绪却有些飘忽。和迟闲川同住一室……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经历。这个认知让他心里泛起一丝微妙的异样感。
两人轮流洗漱完毕,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在楼下吃了点老郭媳妇做的当地特色米粉,迟闲川吃得津津有味,方恕屿则被那红彤彤的辣椒油辣得够呛,让人没想到的是陆凭舟这个纯正的北方人居然嗜辣。饭后便各自回房休息了,几乎是沾枕头就着。
山里的夜晚格外寂静,只有虫鸣和风声。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两人几乎没怎么交流,便各自躺下。陆凭舟习惯性地在睡前看了眼手机,处理了几条工作信息。迟闲川则侧身对着墙壁,呼吸很快变得均匀绵长,似乎已经睡着了。
陆凭舟也关了灯,躺下。黑暗中,感官变得格外敏锐。他能清晰地听到旁边床上迟闲川平稳的呼吸声,闻到空气中残留的、属于迟闲川身上的淡淡皂角清香混合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仿佛檀香又似草木的冷冽气息。这气息并不难闻,反而有种奇特的宁神效果。
不知过了多久,陆凭舟在半梦半醒间,似乎感觉到一丝异样。他睁开眼,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到迟闲川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背对着他,在窗下盘膝而坐。月光如水,洒在他只穿着单薄睡衣的身上,勾勒出清瘦挺拔的轮廓。他双手结着一个奇异的手印,置于膝上,微长的黑发披散在肩头,整个人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之中,仿佛与窗外的月光、山林融为了一体。那种疏离、空灵、近乎非人的谪仙气质,在此刻达到了极致。
陆凭舟静静地看着,没有出声打扰。他知道迟闲川可能在打坐调息,或者进行某种他所不了解的“修炼”。看着那沐浴在月华中的身影,陆凭舟心中那点微妙的异样感再次浮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他为自己想到这个词而微微蹙眉。
或许是看得久了,或许是月光下的迟闲川太过虚幻,陆凭舟鬼使神差地,轻轻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无声地走到迟闲川身后。他想看得更清楚些,甚至……想确认眼前这个人是否真实存在。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犹豫和探究,想要触碰一下那月光下仿佛泛着微光的肩膀。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的刹那!
迟闲川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桃花眼中,竟似有淡金色的流光一闪而逝,锐利如电!他反应快如鬼魅,左手闪电般向后一探,精准地扣住了陆凭舟伸过来的手腕!同时身体借力旋身,右手顺势推向陆凭舟的肩膀!
陆凭舟心中警铃大作!他虽不是格斗专家,但常年健身和基本的防身术训练让他反应极快!被扣住手腕的瞬间,他本能地沉肩卸力,同时另一只手屈肘格挡,试图反制迟闲川的手臂!
然而迟闲川的动作更快、更刁钻!他仿佛预判了陆凭舟的反应,推肩的手只是虚招,在陆凭舟格挡的瞬间,他扣住陆凭舟手腕的手猛地发力一拉,身体如同游鱼般贴近,膝盖微曲,脚下巧妙地一绊!
“唔!”陆凭舟只觉得一股难以抗拒的巧劲传来,重心瞬间失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被迟闲川拉着、绊着,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了迟闲川那张单人床上!柔软的床垫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迟闲川顺势俯身,一条腿的膝盖虚压在陆凭舟身侧,另一只手撑在陆凭舟耳边的床铺上,将他困在自己与床铺之间。两人距离极近,呼吸可闻。
月光透过窗户,清晰地映照着两人的脸。
迟闲川低头看着被自己“制服”在床上的陆凭舟,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空灵谪仙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戏谑又慵懒的弧度,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盛满了促狭的笑意,拖长了调子,用带着点湘音的普通话慢悠悠地说:“陆教授,”迟闲川俯视着他,脸上带着一丝戏谑又慵懒的笑容,月光照亮了他精致的下颌线和微微上扬的唇角,“大半夜不睡觉,偷看我打坐?怎么样,我好不好看?”他温热的气息拂过陆凭舟的耳畔。
借着月光,迟闲川能清晰地看到陆凭舟那张俊朗白皙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开一层淡淡的粉色。此刻的陆凭舟,头发因睡姿略显散乱,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额前,金丝眼镜有些歪斜,镜片后的眼神带着刚睡醒的迷蒙和一丝被突袭的错愕。他穿着深灰色的丝质睡衣,领口微敞,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和平坦的胸膛,没有了白日里西装革履的矜贵得体,反而多了一种慵懒随性的居家感,与他平时冷峻禁欲的形象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迟闲川心里也不得不承认,陆凭舟这副模样,杀伤力实在惊人。他甚至在那一瞬间闪过一个念头:女娲娘娘造人的时候,是不是把所有好东西都堆在陆凭舟身上了?
陆凭舟此刻的姿势极其尴尬。他仰面躺在床上,迟闲川几乎整个笼罩在他上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脸颊。他能清晰地看到迟闲川眼中自己的倒影,以及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调侃。迟闲川身上那股混合着皂角和冷冽草木的气息更加清晰地钻入鼻腔。从未与人如此近距离接触、更遑论以这种近乎暧昧姿势被“压制”的陆教授,只觉得一股热血“轰”地一下冲上头顶,白皙的脸颊和耳朵瞬间染上了一层明显的红晕,连带着脖颈都泛起的粉色更明显了。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窘迫和一丝莫名的慌乱,努力维持着惯有的冷静声线,但声音里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僵硬:“放手!我只是见你没睡,姿势奇怪,想看看你在做什么而已。”
“哦?只是看看?”迟闲川挑眉,非但没松手,反而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要鼻尖碰鼻尖,温热的气息直接喷在陆凭舟脸上,“陆教授,你这‘看看’的方式……还挺特别哈?跟做贼似的。”
陆凭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和气息弄得呼吸一窒,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他猛地用力,挣脱了迟闲川扣着他手腕的手,同时屈膝顶向迟闲川的腰侧!
迟闲川反应极快,腰身一扭,轻巧地避开了这一顶,顺势松开了对陆凭舟的钳制,翻身坐到了床边,动作流畅得像只猫。
陆凭舟立刻坐起身,迅速整理了一下被弄乱的睡衣,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过快的心跳和脸上的热度。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床边、一脸无辜加戏谑的迟闲川,镜片后的眼神恢复了惯有的清冷,但仔细看,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波澜。
“迟闲川,”陆凭舟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带着一丝警告的冷意,“请注意你的言行。我对你没有任何超出工作伙伴关系的兴趣,你的玩笑开过了。”
说完,他不再看迟闲川,转身大步走向浴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很快,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陆凭舟用冷水一遍遍冲洗着脸颊和脖颈,试图驱散那恼人的热意和刚才那令人心悸的近距离接触带来的冲击。他看着镜子里自己依旧泛着薄红的脸,眉头紧锁。自己刚才……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为什么会被他一个动作就弄得方寸大乱?这不像他。
门外,迟闲川听着浴室的水声,脸上的戏谑笑容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若有所思。他摸了摸下巴,低声嘀咕:“反应这么大?看来陆教授脸皮比我想象的薄啊……不过,脸红的样子……”他脑海里闪过陆凭舟那张俊脸染上红晕的模样,竟觉得……有点好看?他甩甩头,把这个奇怪的念头抛开,“啧,玩笑好像真的开过头了?算了,睡觉睡觉。”
等陆凭舟用冷水彻底平复了心绪,擦干脸走出浴室时,房间里的灯已经关了。迟闲川侧身躺在床上,背对着他这边,呼吸平稳悠长,似乎已经睡着了。
陆凭舟站在黑暗中,看着迟闲川的背影,月光勾勒出他肩颈柔和的线条。他沉默地站了片刻,才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床上躺下。然而,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刚才月光下迟闲川盘坐的身影,那双带着金光的眼睛,以及……被他按倒时,对方脸上那戏谑又好看的笑容。
窗外的虫鸣似乎也小了许多。然而,无论是看似睡着的迟闲川,还是闭目养神的陆凭舟,心里都清楚,这个夜晚,注定无法平静入眠了。方才那短暂而激烈的肢体接触和言语交锋,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