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金风送爽,丹桂飘香。凤岭山沐浴在暖金色的秋阳之下,层林尽染,山道上人头攒动,如同一条蜿蜒的彩带,从山脚一直延伸至半山腰的月涧观门。香客们扶老携幼,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喜悦与虔诚的期盼,前来参加一年一度最为隆重的祭月朝科法会,也为一睹那位早已声名远播的“史上最帅观主”迟闲川的风采。
观内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朱红的灯笼高悬檐角,彩色的经幡随风轻扬,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瓜果的甜香和刚出炉月饼的酥香。然而,这份热闹之下,却依旧保持着道观特有的庄严肃穆。青砖铺就的庭院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主殿雷祖神像前香烟缭绕,供桌上摆满了象征团圆、丰收的月饼、瓜果和各色精致点心。
赵满堂、刘鹤山、张守静三人忙得脚不沾地,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赵满堂穿着他那件稍微新点的t恤,正扯着嗓子引导香客排队:“各位善信这边请!有序上香,心诚则灵!贡品领完即止,先到先得啊!”他一边喊,一边不忘偷偷瞄一眼贡品桌,盘算着损耗。刘鹤山则一脸憨厚笑容,耐心地解答着香客们的疑问,手里还不停地分装着供果。张守静则略显腼腆,但动作麻利,帮忙维持着秩序。连难得休假的方恕屿也被拉来当了壮丁,他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显眼,正指挥着人流,声音沉稳有力:“大家不要拥挤,注意脚下台阶!”
后殿厢房内,气氛却与外面的喧嚣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宁静。
迟闲川已经换上了最为隆重的法衣。这是一身靛青色云纹金线滚边的道袍,宽袍大袖,庄重华贵,衣料在透过窗棂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腰间束着一条温润的玉带,悬挂着古朴的蟠螭纹玉佩,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头上戴莲花冠,冠上镶嵌着剔透的玉石,垂下细密的金色流苏,在额前轻轻摇曳。他微长的黑发被一丝不苟地束进冠中,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整张清逸绝伦的脸庞。平日里那点慵懒和散漫被彻底洗去,此刻的他,眉目如画,鼻梁挺直,薄唇微抿,下颌线清晰利落,周身散发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悲悯众生的神性光辉。
陆凭舟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不是第一次看迟闲川做法会,但每一次,都会被眼前这人截然不同的气质所震撼。平日里那个慵懒、散漫、甚至有点贪财的迟闲川消失了。此刻的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沉静似水,眼神深邃如渊,仿佛敛尽了世间光华。那是一种超脱凡尘的谪仙气质,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不敢直视,却又忍不住被深深吸引。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更显得他如同画中走出的神只。
阿普也被刘鹤山抱了过来,小家伙今天也穿了一身小小的靛青色道童服,头上还歪歪地戴着一顶小混元巾,显得格外可爱。他看到盛装打扮的迟闲川,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张成了“o”型,好半天才奶声奶气地惊叹:“小川叔叔……好漂亮!像……像画里的神仙!”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着迟闲川,小脸上满是崇拜。
陆凭舟闻言,唇角微弯,镜片后的目光柔和了几分。他俯身摸了摸阿普的头,温声道:“嗯,是很漂亮。” 确实很漂亮,甚至可以说是惊艳。但这种美,是神圣的,不容亵渎的。直视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清澈眼眸时,会让人产生一种自惭形秽、甚至亵渎神明的感觉,矛盾又令人心折。
陆凭舟走上前,替迟闲川整理了一下衣襟和微微有些歪斜的流苏,动作自然而细致。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道袍冰凉的丝绸面料和迟闲川颈侧温热的皮肤,那细腻的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顿。
迟闲川微微侧头,看向近在咫尺的陆凭舟,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压低声音问:“怎么样,陆教授,有没有被迷住?”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带着一丝法会前的庄重,却又藏不住那点熟悉的调侃。
陆凭舟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对上迟闲川的目光。镜片后的眼神坦然而深邃,没有丝毫闪躲,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认真,清晰地传入迟闲川耳中:“确实,很迷人。” 他的目光坦诚地落在迟闲川脸上,仿佛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如此直白而坦荡的回答,反而让迟闲川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陆凭舟会这么干脆地承认。看着对方镜片后那双专注而深邃的眼睛,迟闲川感觉自己的耳根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他有些不自在地撇过脸,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心里暗骂自己:迟闲川啊迟闲川,你撩人不成反被撩,真是没出息!
“时辰快到了。”陆凭舟仿佛没注意到他耳根那抹不易察觉的红晕,替他抚平最后一丝褶皱,退后一步,目光依旧落在他身上。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三声悠扬而浑厚的钟磬声,穿透喧嚣的人声,如同清泉涤荡心灵,回荡在凤岭山间,宣告着祭月朝科法会正式开始。
主殿前的广场上,早已设好庄严的法坛。朱漆的香案上,红烛高燃,火焰跳跃,映照着琳琅满目的供品:象征团圆的月饼堆成小山,各色时令瓜果散发着清香,精致的糕点摆放得整整齐齐。香炉中青烟袅袅,盘旋上升,在秋日的晴空下氤氲成一片祥和的云霭。
迟闲川手持象征法职的玉笏,在刘鹤山和张守静两位道长的护持下,缓步登上法坛。他的步伐沉稳而富有韵律,每一步都暗合北斗七星方位,宽大的道袍衣袂随风轻扬,如同仙人踏云而来,衣袂飘飘,流苏轻晃,在阳光下划出优雅的弧线。
坛下,万千香客屏息凝神,目光追随着那道谪仙般的身影。喧嚣的人声瞬间平息,只剩下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山涧的潺潺流水声。
迟闲川立于坛中,面向东方,神色肃穆,朗声启奏,清越的声音如同玉磬敲击,清晰地回荡在广场上空:
“伏以,斗柄司辰,蟾宫启瑞。时维仲秋,节届中秋。恭遇太阴星君华诞之辰,普天同庆,率土沾恩。臣等谨依科典,虔备香花灯果,恭修朝科,上奉高真,下保黎庶……”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和安抚人心的力量,仿佛蕴含着天地间的韵律。原本还有些喧闹的人群,在这声音的感染下,彻底安静下来,心中充满了宁静与祥和。老人们合十祈祷,年轻人也面露肃然,孩童们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坛上那道发光的身影。
接着是繁复而庄严的科仪程序:上香、献供、礼拜、诵经《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太阴真经》等、踏罡步斗、掐诀念咒……
“琳琅振响,十方肃清。河海静默,山岳吞烟。万灵镇伏,招集群仙。天无氛秽,地无妖尘。冥慧洞清,大量玄玄……” 迟闲川脚踏罡步,身形在坛上流转,衣袂飘飘,手掐玉清诀、上清诀、太清诀,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和力量感,仿佛在虚空中勾勒着沟通天地的符箓。口中诵念的经文如同天籁,蕴含着净化心灵、沟通天地的力量。阳光洒在他身上,靛青道袍上的金线云纹熠熠生辉,莲花冠上的玉石折射出七彩光芒。
当他念到“恭请太阴星君,普降祥光,福佑苍生”时,脚踏“拜月”罡步,手中玉笏高举,对着东方虚空深深一拜——
“轰隆!”
一声沉闷却清晰的雷声,毫无征兆地在晴朗的碧空中炸响!仿佛在回应他的祈求!万里无云,这雷声来得极其突兀,震得人心头一颤。
坛下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和赞叹声!“显灵了!”“道长法力高深!”“太神奇了!”“福生无量天尊!”香客们纷纷激动地议论起来,脸上充满了敬畏和欣喜。
陆凭舟抱着阿普站在人群前方,仰望着法坛上那个沐浴在阳光与香火中的身影。迟闲川此刻的神情专注而神圣,眉宇间带着对天地神明的敬畏和对芸芸众生的悲悯。那是一种超越了性别、超越了皮相的极致魅力,是神性与人性的完美融合。陆凭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跳的加速,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在胸腔中蔓延。他不得不承认,这一刻的迟闲川,确实拥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仿佛将天地间的清辉都集于一身。
法会持续了近两个小时,最后在迟闲川清越的“回向”偈语中圆满结束:“愿以此功德,普及于一切。众生皆离苦,同登逍遥境。福生无量天尊!”
坛下香客齐声诵念“福生无量天尊”,声浪如潮,充满了虔诚与感激,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法会结束,迟闲川在刘鹤山和张守静的护持下,步履沉稳地退坛。香客们开始有序地上香祈福。赵满堂、方恕屿等人再次忙得不可开交,引导人流,分发贡品。
迟闲川回到后殿廊下,卸下了沉重的莲花冠,额头上已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几缕微湿的碎发贴在鬓角,为他增添了几分凡尘气息。陆凭舟适时递给他一杯温水。
“谢谢。”迟闲川接过水杯,一饮而尽,长长舒了口气,抬手用袖子随意地擦了擦额角的汗珠。连续两个多小时的高强度科仪,即使是他,也感到了一丝疲惫,那身庄严的法衣似乎也沉重了几分。
这时,一个穿着考究藏青色西装、气质儒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子微笑着走了过来,正是傅归远。
“迟观主,”傅归远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语气真诚,“年轻有为,这场祭月朝科法会,庄严肃穆,气象万千,非常到位。这份庄重和虔诚,确实令人动容。”
“傅教授过奖了。”迟闲川放下水杯,微微颔首致意,脸上恢复了平日那种懒散中带着点随意的笑容,“您也对民俗文化感兴趣?”他记得傅归远是坚定的科学主义者。
傅归远笑了笑,推了推眼镜:“我爷爷很信这些。虽然我是学医的,不过也是觉得信则有,不信则无,保持一份敬畏之心总是好的。”他话锋一转,看向陆凭舟,语气带着点调侃,“只是没想到,凭舟这个曾经的无神论者,如今也会来参加法会了。看来月涧观的魅力不小啊。”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迟闲川。
陆凭舟推了推自己的眼镜,神色坦然自若:“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接触新的世界和知识,也是科研精神的一部分。况且,”他目光转向迟闲川,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这里的风景和氛围,确实值得一来再来。”
傅归远哈哈一笑,拍了拍陆凭舟的肩膀:“说得对。保持开放的心态很重要。”他转向迟闲川,“既然来了,自然要去上炷香,祈求平安顺遂,也算是对传统文化的一份尊重。”
迟闲川点头:“傅教授有心了。雷祖殿就在前面,您请自便。”
傅归远道了声谢,便朝着香火鼎盛的雷祖殿走去。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迟闲川对陆凭舟低声说,语气带着点玩味:“傅教授这人,心善是心善,但做医生,尤其是外科医生,心太善了,其实挺痛苦的吧?见惯了生死无常,自己却无力回天的时候……那份煎熬,可比我们修道之人要直面得多。”
陆凭舟点点头,目光也追随着傅归远的背影:“所以他才会经常做些慈善,捐建希望小学,资助贫困病患。他说,这样也算是渡了自己,求得一份心安。”
迟闲川若有所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渡人渡己……倒也挺有意思。有时候,救人一命,未必不如超度亡魂。”
陆凭舟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深邃:“我也可以。”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迟闲川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迟闲川刚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对上陆凭舟那双仿佛能吸人魂魄的眼睛,才明白他指的是“渡人渡己”和“做慈善”,他是在回应自己刚才那句“挺有意思”。这突如其来的“开屏”和近乎直白的回应让迟闲川心头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