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警局刑侦支队专案组办公室,气氛却与月涧观的“显灵”截然相反,沉闷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方恕屿坐在办公桌后,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几天过去了,李果儿案的调查几乎陷入了僵局。网络追查“金蝉子”Id如同大海捞针,对方使用了极其复杂的跳板和加密手段,技术队还在攻坚。排查具有外科背景且行为异常的人员,范围太大,进展缓慢。那半个模糊的鞋印复原效果不佳,无法锁定具体型号。唯一有点眉目的,是那些诡异的虫子。
办公室门被敲响。
“进。”方恕屿头也没抬。
门开了,走进来的却不是他的队员,而是陆凭舟。
他今天依旧是一身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衬衫和笔挺的黑色西裤,衬得身姿越发挺拔。但鼻梁上多了一副无框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依旧,却似乎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这眼镜非但没有减弱他的英俊,反而为他清冷矜贵的气质增添了几分斯文禁欲的气息,更显矜持疏离。
“凭舟?”方恕屿有些意外,随即起身,“你怎么来了?钟医生呢?”他注意到陆凭舟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钟书在跟进其他事情。”陆凭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晰冷静,他走到办公桌前,将文件夹递给方恕屿,“这是关于死者胃内容物中发现的未知生物样本的初步鉴定报告。京大生物系的几位专家连夜赶出来的。”
方恕屿接过报告,迫不及待地翻开。报告内容专业而详尽,配有高倍显微镜下的虫体照片。那些虫子形态狰狞,体表覆盖着奇特的几丁质甲壳,部分样本还残留着褪下的半透明皮蜕。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结论部分,眉头越皱越紧:“……形态特征与已知昆虫纲、蛛形纲、多足纲等节肢动物门类均存在显着差异……初步判定为一种未知的、具有高度特异性的寄生性节肢动物……对强酸(模拟胃酸环境)表现出惊人的耐受性,其甲壳成分含有未知有机聚合物,结构异常稳定……”
报告最后,用加粗字体标注了一行字:
【特别备注:根据其生物特性(强酸耐受、疑似蜕皮生长模式)及部分民俗学顾问意见,不排除此生物样本与南疆省某些地区传说中的‘蛊’存在关联的可能性。需进一步溯源研究,但难度极大。】
“蛊?”方恕屿抬起头,看向陆凭舟,眼神锐利,“南疆的蛊虫?怎么会出现在京市?还跑到死者的胃里?”
陆凭舟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冷光:“报告只是提出了一种可能性,基于其难以解释的生物特性和地域传说。科学上,目前无法证实‘蛊’的真实存在形态和运作机制。但不可否认,这些虫子的出现,以及它们表现出的极端环境适应性,本身就超出了常规生物学的认知范畴。”
他顿了顿,补充道:“昆虫学家表示,这种生物极其罕见,他们查阅了大量文献和标本库,找不到任何匹配记录。其源头,指向南疆的可能性最大,但也仅仅是可能性。更重要的是,报告指出,即便下蛊者远在南疆,理论上也能通过某种媒介或方式,远程操控蛊虫作用于目标。这给侦查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方恕屿捏着报告,指节有些发白。线索似乎又绕回了原点,而且变得更加诡异离奇。他想起了迟闲川在山上的话——“祭品的开始”、“更大的图谋”、“懂行的人”。
“南疆……蛊……”方恕屿喃喃自语,忽然眼睛一亮,“对了!迟闲川!那小子见多识广,说不定知道点什么!”他看向陆凭舟,“凭舟,你跟我去一趟月涧观吧?找迟闲川问问,他可能认得这东西。”
陆凭舟听到“迟闲川”三个字,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商场门口那个招摇撞骗、油嘴滑舌的江湖骗子形象瞬间浮现在脑海。他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但想到那份报告里无法解释的生物现象,想到好友林致远家中那离奇平息下去的异动,以及林致远对那两张符纸效果笃信不疑的态度……一丝探究的念头压过了排斥。
“好。”陆凭舟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无波,“我也很想知道,这位‘迟观主’,对此有何高见。”
方恕屿开着车,载着陆凭舟再次驶向凤岭山。一路上,方恕屿简单介绍了下迟闲川和月涧观的情况,重点强调了迟闲川在“夜莺”案中展现的特殊能力,以及他本人对迟闲川“虽然懒散贪财但关键时刻靠谱”的评价。虽然陆凭舟对此持保留态度,也对迟闲川贪财的形象有着更深刻的认知,但良好的教养却没让他反驳方恕屿的话。
陆凭舟安静地听着,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车子停在月涧观门口时,已近中午。山间空气清新,鸟鸣啁啾。两人刚走进观门,就听到主殿方向传来一阵低沉的诵经声和清脆的法器敲击声,似乎是磬的声音。
两人刚走进月涧观的前院,就感受到了与往日不同的氛围。香客虽不多,但观内井然有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火味。赵满堂眼尖,立刻迎了上来:“方警官!您来了!这位是……”他好奇地打量着气质卓然的陆凭舟。
“这位是陆教授,我朋友。”方恕屿简单介绍,“闲川呢?”
“川哥在主殿做科仪呢!今天难得人多,他亲自上阵了!”赵满堂指了指主殿方向,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笑容,“您二位稍等,我去……”
“不用,我们自己过去看看。”方恕屿摆摆手,拉着还有些迟疑的陆凭舟朝主殿走去。
两人循声走去,在主殿外看到了令他们震撼的一幕。
殿门敞开,香烟缭绕如云雾。殿内,迟闲川身着那身靛青金线道袍,头戴混元巾,身姿挺拔如松,正脚踏罡步,手掐法诀,口中诵念着玄奥的经文。阳光透过殿门,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香烟在他身周盘旋,衬得他面容肃穆,眼神空灵,仿佛不沾半点凡尘俗念,真如九天之上降临凡间的仙君,带着一种悲悯而威严的神性。
方恕屿还好,他见过迟闲川正经起来的模样,只是这次似乎更加……超然。而陆凭舟,则彻底愣住了。
这……是那个在商场门口,懒散地坐在长椅上,用符纸忽悠人的江湖骗子?眼前这个宝相庄严、气度超凡的道士,与记忆中的形象形成了极其强烈的、近乎荒诞的反差!那肃穆的神情,那流畅而蕴含某种韵律的步伐,那仿佛能沟通天地的咒语声……这一切都太真实,太具有冲击力了!
就在陆凭舟心神震动之际,迟闲川的科仪似乎到了关键处。他手中桃木剑指向雷祖神像,脚踏“雷”字罡,口中清叱一声。
“敕!”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轰隆!”
又是一声沉闷却清晰的雷声,毫无征兆地在晴朗的天空中炸响!声音仿佛就在头顶,震得观中老树的叶子都簌簌作响!
殿外围观的几位善信发出一片低低的惊呼,纷纷面露敬畏,口中念着“雷祖又显灵”、“道长法力高深”之类的话。
陆凭舟猛地抬头望向万里无云的碧空,金丝眼镜后的瞳孔骤然收缩!又显灵?一次是巧合,两次,三次呢?还是在科仪进行到特定步骤时?这强烈的“巧合”,像一把重锤,狠狠敲打在他坚如磐石的唯物主义世界观上。他感觉自己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惊疑和某种认知被颠覆的冲击感,悄然在心底蔓延开来。他想起了林致远笃定的话语:“自从贴了符,家里真的安静了,一觉到天亮!”
科仪结束,迟闲川收剑行礼。善信们在刘鹤山和张守静的引导下,恭敬地上香,并领取了分发的贡品。有善信想找迟闲川解惑,却见他已从侧门悄然离开了主殿。
“人呢?”方恕屿问旁边的赵满堂。
赵满堂正美滋滋地数着刚收到的香油钱,闻言指了指后院:“回后院了呗,科仪多累人啊,川哥肯定要歇会儿。”
方恕屿和陆凭舟对视一眼,朝后院走去。
后院菜地旁,迟闲川依旧穿着那身庄严的法衣,静静地站在那里。阳光洒在他身上,靛青道袍泛着柔和的光泽,混元巾下的侧脸线条完美,眼神望着菜地里绿油油的蔬菜,却似乎没有焦点,口中低声念诵着《清净经》的片段:“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这一刻,他仿佛与周围的阳光、绿意、清风融为了一体,依旧是那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像。
察觉到有人靠近,迟闲川缓缓转过身。当他的目光落在方恕屿和陆凭舟身上时,尤其是看到陆凭舟时,那空灵肃穆的神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嘴角习惯性地勾起一抹懒洋洋的、带着点戏谑的笑意。
“哟,方警官?稀客啊。”他随意地打了个招呼,目光转向陆凭舟,笑意更深,带着点调侃,“这位……先生?没想到您也会来道观这种‘宣扬封建迷信’的地方?是来拓宽知识面,还是……终于想通了,打算买两张符试试?”
方恕屿好奇地看向陆凭舟:“凭舟,你们认识?”
陆凭舟看着眼前这个瞬间从“谪仙”变回“市侩”的迟闲川,感觉刚才的震撼和冲击感被一种熟悉的荒谬感取代。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这位迟观主,就是之前在市中心商场门口,向我朋友兜售符纸的那位‘高人’。”
方恕屿恍然大悟,随即失笑:“哈哈,原来如此!我说呢!凭舟是我们局里特聘的法医顾问,陆凭舟教授。你们俩……还挺有缘。”
迟闲川挑了挑眉,对陆凭舟的“告状”浑不在意,反而对方恕屿口中的“法医顾问”身份多看了陆凭舟一眼,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懒散模样:“哦?陆教授?失敬失敬。看来陆教授对未知领域的探索精神,比我想象的要强烈。怎么样?林先生家里的‘异动’,安歇了吧?”
陆凭舟没有回答他关于符纸效果的问题,只是淡淡道:“确实安静了。但这并不能证明是符纸的作用,也可能是心理暗示或其他未知因素。”他话锋一转,直接切入正题,“恕屿和我这次来,是有正事请教迟观主。”
方恕屿也收起笑容,正色道:“闲川,我们是为了李果儿的案子来的。我们在死者胃里发现了一些……很奇怪的虫子。”他将那份生物鉴定报告递了过去,“昆虫学家都查不出根底,只说可能和南疆的‘蛊’有关。你见多识广,帮忙看看,认不认识这东西?”
迟闲川脸上的懒散神色在听到“虫子”和“蛊”时,微微收敛。他接过报告,打开翻看。当看到那些虫子的显微照片和关于其强酸耐受性、蜕皮特性的描述时,他愣住了。随即,他抬起头,挑眉看向方恕屿,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和……凝重?
“有趣。”他低声说了一句,合上报告,转身就往自己的厢房走去,“跟我来。”
方恕屿和陆凭舟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迟闲川的房间陈设简单,一张硬板床,一张书桌,一个巨大的、堆满了书籍的书架。书架上除了《道藏辑要》、《云笈七签》、《万法归宗》等道教典籍,还有《纯粹理性批判》、《存在与时间》等哲学着作,《梦的解析》、《精神分析引论》等心理学书籍,甚至还有《基础外科学》、《人体解剖图谱》、《南疆蛊术秘闻》、《超自然现象研究》以及《百年孤独》、《卡拉马佐夫兄弟》等文学名着,种类之杂,令人侧目。陆凭舟的目光扫过那些书名,尤其是医学类的,镜片后的眼神闪过一丝惊讶和更深的探究——一个道士,看这些?
黑猫小白原本在床上蜷成一团睡觉,听到动静,慵懒地睁开碧绿的猫眼。它先是看到了迟闲川,懒洋洋地“喵”了一声。随即,它的目光越过迟闲川,落在了后面的陆凭舟身上。
小白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它做出了一个让迟闲川都感到惊讶的举动。它轻盈地跳下床,迈着优雅的猫步,径直走到陆凭舟脚边,然后后腿一蹬,竟然直接跃起,扑向了陆凭舟的怀里!
陆凭舟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小白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蹭了蹭,喉咙里立刻发出满足的“咕噜咕噜”声,仿佛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猫窝。
陆凭舟身体微微一僵。他有轻微的洁癖,不太习惯小动物如此亲近。但怀里这只黑猫,皮毛油光水滑,干净得没有一丝异味,碧绿的眼睛清澈透亮,呼噜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低头看着小白,紧蹙的眉头不自觉地微微松开,抱着它的手臂也没有立刻放下。
“啧,”迟闲川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吐槽,“小白,你还真是个颜控,看见帅哥就投怀送抱了?”他语气酸溜溜的。
方恕屿也觉得稀奇转头对陆凭舟说:“小白平时可高冷了,除了他们观里的人,生人勿近的。看来凭舟很得猫心啊。”
迟闲川没再理会这“人猫情未了”的一幕,径直走到书架前,在最底层翻找了一会儿,抽出一本封面泛黄、边角磨损严重的线装笔记本。他快速翻到某一页,然后递给了方恕屿。
“喏,你们看看这个。”
方恕屿接过笔记本,陆凭舟也抱着小白凑近观看。只见那一页上用毛笔小楷画着一种奇特的虫形图案,旁边还有详细的文字描述。图案上的虫子,与报告照片里的形态有七八分相似!
文字描述道:
【名称】:蜕灵蛊(拟)
【来源】:南疆秘传,极其罕见,培育之法几近失传。
【特性】:甲壳坚韧,耐强酸腐蚀(胃液、毒液等)。幼体需寄生温热血食(人或大型动物)体内,以宿主精血为食,经历九次蜕皮方成熟。每次蜕皮,宿主生机被大量掠夺,痛苦异常。
【操控】:下蛊者需以自身精血或特殊媒介(如毛发、贴身之物)为引,辅以秘法,可于千里之外操控蛊虫活动及蜕皮时机。蛊虫成熟后,可离体,其褪下之皮蜕蕴含宿主部分精魂与生命精华,为极阴邪之物。
【用途】:据传可用于炼制邪门法器、施展恶毒诅咒,或作为某种‘尸解’‘蜕凡’邪术之引子、容器。因其需宿主承受极大痛苦且掠夺生机,被视为最恶毒蛊虫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