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完毕,陆凭舟换上舒适的深灰色丝质睡袍,系带随意地挽了个结。湿漉漉的黑发被他用毛巾随意擦了几下,几缕发丝不羁地垂落在饱满的额前,柔和了白日里那份过于锋利的英俊,增添了几分居家的慵懒和松弛感。然而,当他戴上那副标志性的无框金丝眼镜时,镜片后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锐利如初,甚至因为卸下了白日的社交面具,那份冷静理智的禁欲感不减反增,在氤氲的水汽和柔和的灯光下,形成一种奇特的、极具冲击力的矛盾魅力。
他擦着头发,走到二楼的书房。书房宽敞明亮,一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摆满了各种医学专着、学术期刊以及他感兴趣的哲学、历史书籍,另一面则是宽大的实木书桌和舒适的办公椅。他没有开主灯,只打开了书桌上那盏造型简约的台灯,暖黄色的光线笼罩着桌面一隅。
陆凭舟在书桌前坐下,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敲击着。储承晏的话在他耳边回响——“京市大学哲学系,大三肄业……查他的档案不难……”
犹豫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他打开电脑,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轮廓分明的脸。他熟练地登录了京市大学的内网系统,输入自己的教授账号和密码。进入学生档案查询界面后,他在搜索栏里,缓缓敲下了三个字:迟闲川。
点击搜索。
页面刷新,一份简略的学生档案出现在屏幕上。
姓名: 迟闲川
学号: xx
院系: 哲学系
入学年份: 2016年
当前状态: 肄业(2019年休学,未复学)
备注: 特殊人才(少年班)
陆凭舟的目光在“入学年份:2016年”和“备注:特殊人才(少年班)”上停留了很久。2016年入学……他快速心算了一下,如果迟闲川今年24岁,那么2016年时,他才……15岁?考入京市大学哲学系?这已经不仅仅是“天才”可以形容的了,简直是妖孽。
饶是陆凭舟见惯了天才,此刻心头也掠过一丝震动,他继续往下看。
高考信息:
高考成绩: 总分:723分(语文:145,数学:150,英语:148,文综:280)湘省文科状元。
备注: 特招入学。
湘省文科状元!15岁的状元!陆凭舟的指尖在鼠标上微微收紧。这份成绩单的分量,他自己是公认的天才,16岁考入京市大学医学院本硕博连读,已是惊才绝艳,而这个迟闲川,有过之而无不及。
学业情况:
大一学年:绩点4.0(满绩),全系第一。修读课程包括《西方哲学史》、《中国哲学史》、《逻辑学》、《形而上学》等核心课程及多门高阶选修课,评价均为优秀。备注:多次参与教授研究项目,表现出卓越的思辨能力和学术潜力。
大二学年:绩点3.9。修读《现象学导论》、《分析哲学》、《宗教哲学》、《伦理学》等。参与校内哲学辩论赛获最佳辩手。备注:开始跨学科选修数学系《数理逻辑》、物理系《量子力学基础》等课程。
大三学年(上学期):绩点3.8。修读《存在主义》、《后现代哲学》、《比较宗教学》等。备注:于2018年12月(大三上学期末)提交休学申请,原因:个人原因(具体不详)。后未再复学,于2019年6月按肄业处理。
获奖情况:国家奖学金(2017、2018)、京市大学校长特别奖(2017)、全国大学生哲学论坛一等奖(2017)……
其他信息:
籍贯:湘省潭市
出生日期:2001年6月1日
监护人信息:(空白)
紧急联系人:赵满堂(关系:朋友),电话:138xxxx5678
档案很简洁,没有照片,只有冰冷的文字记录。但字里行间透出的信息,却让陆凭舟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击。
15岁的哲学系天才,湘省状元,连续两年国奖,校长特别奖,全国一等奖……这些光环足以证明他的智力超群。跨学科选修数理逻辑、量子力学,甚至宗教哲学、比较宗教学……他的知识涉猎之广,求知欲之旺盛,远超普通学生。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学术新星,竟然在大三上学期突然休学,最终肄业,跑去一个偏僻的道观当什么“看守者”?
陆凭舟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书房里很安静,只有电脑风扇轻微的嗡鸣。他忽然理解了,为什么迟闲川今天在道观门口,能随口说出歌德那句精准的德文箴言;也明白了为什么他那间简陋的厢房里,书架上的书籍会如此庞杂,从《纯粹理性批判》到《南疆蛊术秘闻》,从《基础外科学》到《百年孤独》……那不是附庸风雅,而是他本就拥有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浩瀚而深邃的知识宇宙。
他……还真是个复杂又矛盾的人。这是陆凭舟对这位仅见过两面、身份成谜的年轻“观主”,最直观也最深刻的评价。
一个15岁就能考入顶尖学府哲学系的天才,一个在学术殿堂崭露头角的新星,最终却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充满神秘色彩的道路。他经历了什么?是什么让他放弃了看似光明的学术前途?
关掉京市大学的内网系统,陆凭舟没有立刻离开书房。他犹豫了一下,打开网页浏览器,在搜索框里输入了“月涧观”、“道教招魂科仪”、“安魂定魄法事”等关键词。
屏幕上跳出了大量信息,有百科介绍,有道教论坛的讨论帖,有民间传说,也有所谓的“科普”文章试图用心理学、磁场学来解释这些现象。陆凭舟一条条点开,目光锐利地扫过,试图从中找到符合科学逻辑的解释。
“集体潜意识投射”、“强烈的心理暗示导致癔症缓解”、“特定声波频率对大脑皮层的刺激”、“环境中的次声波影响”……各种理论层出不穷,但似乎都无法完美解释他今天亲眼所见的一切——小女孩从呆滞到瞬间恢复哭闹的剧烈转变,以及那两张符纸和林致远家中异动平息之间过于“巧合”的时间关联。
一个人的认知,尤其是构建了二十九年的、基于实证科学的坚固世界观,一旦形成,想要撼动是极其困难的。即便事实就发生在眼前,即便内心的某些角落已经开始松动,陆凭舟依然感到一种深切的困惑和隐隐的抗拒。他无法轻易接受一个由符咒、咒语和所谓“魂魄”构成的世界观。
他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书房里只剩下他均匀的呼吸声和电脑主机轻微的嗡鸣。
翌日,清晨的阳光透过薄雾,温柔地洒在凤岭山半山腰的月涧观。经历了昨天香客小高峰的喧嚣,赵满堂本以为今天能清闲些,没想到刚过九点,观门口就传来了熟悉的、中气十足的笑语声。
“哎哟,满堂!闲川!观里今天挺清净啊!”王大妈的大嗓门率先响起,紧接着是李婶的声音,“是啊是啊,正好带姑娘们来上炷香,顺便……嘿嘿。”
赵满堂一个激灵从厢房里窜出来,就看到王大妈和李婶一人拉着一个年轻姑娘,笑容满面地站在院子里。王大妈身边是个穿着米色连衣裙,气质温婉,戴着细框眼镜的姑娘,看着像老师。李婶身边则是个穿着碎花衬衫、牛仔裤,看起来更活泼开朗些的姑娘。两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带着好奇和羞涩地瞟向正躺在廊下竹椅上,用一本《存在与时间》盖着脸,似乎还在补觉的迟闲川。
赵满堂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他硬着头皮迎上去,脸上堆起职业假笑:“王大妈,李婶,早啊!今天怎么有空带……呃,善信上来?”
王大妈笑呵呵地拍了拍身边姑娘的手:“什么善信啊!这是我娘家侄女,小朵!在城区重点小学当语文老师的!上次不是跟你说过嘛!这位是李婶的侄女,小雅,在银行工作!都是好姑娘!”她朝迟闲川那边努努嘴,“这不,带她们来给雷祖上香,顺便……让她们跟闲川认识认识!年轻人嘛,多交流交流!”
迟闲川似乎被吵醒了,慢悠悠地拿开脸上的书,露出一双睡意朦胧却依旧漂亮的桃花眼。他瞥了一眼院子里“阵容强大”的相亲团,又看了看一脸“我尽力了”表情的赵满堂,无奈地叹了口气,坐起身。
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和洗得发白的棉麻上衣,走到王大妈面前,做了个标准的道揖,语气听着懒散,但还算谦和有礼:“福生无量天尊。王大妈,李婶,还有两位小姐,有礼了。贫道自打出家修道以来,早已斩断尘缘,一心侍奉祖师,实在不宜沾染红尘情爱。两位小姐若喜欢这道观清幽,可随意逛逛,上柱清香,心诚则灵。”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意思再明白不过:我是道士,不谈感情,你们自便。
可惜,王大妈是铁了心要当红娘:“哎呀!小朵,你别听这孩子瞎说!”王大妈拆台,嗓门洪亮,“他可没有出家!没受箓,没度牒!就是守着这个道观,本事是有的,一顶一的!但绝对算不上是正经道士!就是个能力很强的……嗯,观主!对,观主!是不是满堂!”她努力给迟闲川安上一个听起来不那么“出家”的头衔。
赵满堂哪敢拆王大妈的台,只能干笑着点头:“啊……对对对,川哥他……比较特殊,比较特殊。”
林小朵被迟闲川那副“我已出家,莫挨老子”的懒散态度逗笑了,非但没退缩,反而觉得眼前这人更有趣了。她抿嘴一笑,落落大方地说:“迟观主还挺谦虚。不过,有没有出家,有没有受箓,好像也不影响……交个朋友吧?”她目光灼灼地看着迟闲川,意思不言而喻。
迟闲川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他这是谦虚吗?他这明明就是在明确拒绝啊!
李婶也帮腔:“就是就是!闲川啊,你看小朵多懂事!人家可是正经老师,铁饭碗!性格也好!你们多聊聊嘛!小雅,你也别光看着,跟满堂也聊聊!”她推了推身边有些腼腆的小雅。
赵满堂一听提到自己,立刻来了精神,挺直腰板,脸上堆满笑容凑到小雅面前:“小雅小姐你好!我叫赵满堂!是月涧观的实际管理人!主要负责观里的日常运营、财务、对外接待……呃,还有采购!我跟你讲,我们观虽然不大,但历史悠久,风水极佳!你看这院子,这古树……”
他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试图展现自己的“管理才能”和“事业前景”。小雅被他热情的态度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但看他长得清秀,说话也风趣,倒也抿着嘴笑了。
廊下的刘鹤山和张守静原本在打扫院子,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躲在柱子后面偷笑。刘鹤山低声道:“嘿,满堂这小子,今天可算逮着机会了。”
张守静也忍俊不禁:“那俩姑娘的眼睛都快粘在闲川哥身上了,就是不知道人家姑娘看不看得上他这‘月涧观cEo’的头衔。”
他们正偷乐着,没想到战火突然就烧到了自己身上。
迟闲川眼看王大妈和李婶又要开始新一轮“推销”,而赵满堂那边似乎进展“顺利”,他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他清了清嗓子,指着柱子后面偷笑的两人,一本正经地对王大妈和李婶说:“王大妈,李婶,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们修道之人,确实不便谈婚论嫁。但是!”他话锋一转,指向刘鹤山和张守静,“这两位就不同了!鹤山叔和守静师弟,他们是正一派的道士,正一派是允许结婚生子的!而且鹤山叔为人稳重可靠,守静师弟年轻有为,道法精熟!你们要是真想给侄女们介绍对象,不妨考虑考虑他们?这才是真正的门当户对,志同道合啊!”
“啊?!”刘鹤山和张守静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成了错愕和惊恐。他们万万没想到,自家观主为了脱身,竟然毫不犹豫地把他们给卖了!
刘鹤山老脸一红,尴尬地挠了挠头,连连摆手:“不不不!观主说笑了!贫道……贫道早已看破红尘,一心向道!实在……实在不合适!”他可是真心实意出家的!
张守静倒是年轻,脸皮也薄,被迟闲川这么一指,又看到两位姑娘好奇地看过来,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我还……还要……还要修行……”
王大妈和李婶的目光果然被吸引过去,上下打量着刘鹤山和张守静。刘鹤山虽然年纪大点,但看着忠厚老实;张守静清秀腼腆,也是个好小伙。两人正琢磨着,林小朵却开口了。
她看着迟闲川,眼神坦率而直接,带着一丝欣赏和执着:“迟观主真会开玩笑。我对正一派还是全真派没研究,不过嘛,”她顿了顿,声音清脆,“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男人。气质独特,长得好看,说话也有意思。有没有出家,不重要。”
迟闲川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这姑娘还挺执着。看着林小朵认真的眼神,知道普通借口是搪塞不过去了。他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用一种极其无奈又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语气说道:“小姐,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我真的不太适合结婚。”
他顿了顿,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慢悠悠地吐出后半句:“因为……我这个人吧,恐怕不太喜欢女生。”
“啊?!”林小朵和李小雅同时惊呼出声,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迟闲川。王大妈和李婶也愣住了,张大嘴巴,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秘闻。
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