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闲川却缓缓摇头,目光变得深邃:“不。这聚阴阵的‘年纪’,恐怕比这座古宅还要老。看符文的磨损程度,边缘圆钝,青苔深入刻痕,没有新近开凿的锐利感。阵基的石块材质也与宅子其他部分不同,带着股子地下埋藏多年的土腥气。我推测……”他抬起头,环顾四周破败的院落,“这聚阴阵,很可能是在古宅建造之初,就被埋在了这口井底。布阵者,十有八九是当年参与建造的工匠。”
“工匠?”陆凭舟皱眉,这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鲁班书》。”迟闲川吐出三个字,带着历史的沉重,“相传为木匠祖师鲁班所着,分上下两册。上册讲的是正经的营造法式、机关技巧,下册……则是记载了各种风水厌胜、符咒秘术的‘缺一门’。古时工匠地位低下,常受雇主欺凌克扣工钱,甚至虐待致死。一些懂《鲁班书》下册的工匠,便会在建造房屋时,暗中布下厌胜之术,或祈福,或……报复。”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对往事的唏嘘:“这‘九阴汇泉’聚阴阵,便是《鲁班书》下册中记载的极其阴毒的厌胜术之一。布阵者需以自身精血混合‘五阴土’也就是乱葬岗、古战场、溺亡地、绞刑架下、瘟疫坑,绘制核心符文,再以特殊时辰埋入宅基水眼。一旦成功,此宅便成绝户凶宅,轻则家宅不宁,疾病缠身,重则断子绝孙,死绝满门。布阵者自身也会遭受反噬,通常活不过三年五载,故称‘缺一门’。这宅子后来发生的种种惨事,恐怕都与此阵脱不了干系。当年这宅子的主人,想必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得罪了懂行的工匠,才遭此灭顶之灾。”
方恕屿和陆凭舟听得心头震动。方恕屿是刑警,接触过不少离奇案件,对民间传说有所耳闻;陆凭舟则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关于“厌胜术”的详细描述,其逻辑之严密,目的之明确,远超他之前对“封建迷信”的简单认知。这更像是一种基于特定世界观下的、残酷而有效的报复手段。
“鲁班书……”陆凭舟低声重复,这个名词他有所耳闻,但一直将其视为封建迷信的糟粕。此刻,看着井底那散发着不祥红光的古老阵法,再联想到方才亲身经历的厉鬼现形,他心中那堵名为“科学绝对真理”的高墙,裂痕又扩大了几分。他沉默片刻,问道:“那……现在该如何处理?这阵法……能破解吗?”他的语气,已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教意味。
“破解?”迟闲川叹了口气,脸上露出肉痛的表情,再次抬起了自己那根饱经摧残的食指。指尖的伤口刚刚凝结,此刻被他毫不犹豫地再次用牙齿咬破!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唉,我这手指头啊,跟着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这案子办的,精血都快流干了!方队,陆教授,你们可都看见了,这工伤……回头医药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一个子儿都不能少!尤其是千年老山参,得按斤算!”他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着,一边将滴血的手指悬在井口上方。
方恕屿被他这副“财迷”样气笑了:“行了行了!知道了!赶紧的!回头给你申请特别津贴!”陆凭舟则抿着唇,目光复杂地看着迟闲川指尖那滴鲜红的血珠,以及他脸上那强打精神的惫懒笑容。
迟闲川不再多言,神色一肃。他左手掐起一个繁复的指诀——中指及无名指向内弯,大姆指压住中指及无名指指尖,食指和小指竖直,此为破煞诀。口中急速念诵,声音清越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凶秽消散,道炁长存!急急如律令!”
随着咒语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他掐诀的左手猛地向下一指!同时,悬在井口上方的右手食指用力一挤!
“滴答!”
那滴饱含他精纯元气和破煞法力的血珠,精准地滴落在井底阵法中心——那个扭曲的蝉蛹符号之上!
“滋——!”
仿佛滚烫的烙铁落入冰水!血珠接触阵法的瞬间,发出一阵刺耳的、如同冷水浇在烧红铁板上的剧烈声响!井底那原本稳定流转的暗红色光芒猛地一颤!紧接着,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红光剧烈地波动、扭曲起来!整个阵法图案仿佛活了过来,发出痛苦的呻吟!中心那个蝉蛹符号更是如同被点燃般,瞬间变得焦黑!
与此同时,一股无形的、温暖而浩然的波动以血珠落点为中心,如同水波般迅速扩散开来!
站在井边的方恕屿和陆凭舟,只觉得周身那一直萦绕不散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阴寒之气,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瞬间消融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令人心安的清明与温暖。连空气都仿佛变得清新了许多。
井底的红光,在剧烈挣扎了几个呼吸后,如同风中残烛,猛地熄灭!整个井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剩下清澈的井水反射着手电筒的冷光,再无半分邪异。
迟闲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收回手,随意地将还在渗血的手指在道袍上蹭了蹭,看得陆凭舟眉头直跳,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模样,仿佛刚才的惊天动地只是随手掸了掸灰尘。
“搞定,收工!回家睡觉!”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桃花眼里水光潋滟,带着浓浓的倦意,“累死道爷我了。”
“这就……解决了?”方恕屿还有些难以置信,探头又看了看黑漆漆的井底,确实感觉不到任何不适了。
“不然呢?”迟闲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以为拍电影呢?还得大战三百回合?聚阴阵的核心就是那个‘引煞枢’,我天生偃骨,命格特殊,血液里蕴含的先天元阳之气,对这类阴邪煞气有着天然的克制作用,算是自带‘破煞’光环吧。刚才那滴血,蕴含了我的精元,直接点在了聚阴阵最核心的‘阴煞流转节点’上,也就是那个‘仙’字和金蝉符号的交汇处。这就好比往高速运转的精密齿轮里扔了颗金刚石,瞬间卡死了它的运转核心。阵法一破,汇聚于此的阴煞之气失去了束缚,自然就散了。这宅子,算是暂时‘干净’了,简单粗暴,但有效,就是费血。”他心疼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头。
“那个‘仙’字和金蝉……”陆凭舟提醒道,他的目光还停留在井壁那两个刻痕上,职业习惯让他想保留证据。
“拍下来,拓下来,随你们便。”迟闲川摆摆手,毫不在意,“那是凶手留下的标记,或者某种‘签名’。算是条线索吧,虽然用处不大。”他率先转身,朝着来路走去,脚步有些虚浮,“赶紧走,这破地方我一分钟都不想多待了,晦气!还有,方队,记得提醒技术队,这井水也别喝了,阴气泡了上百年,比敌敌畏还毒。”
三人沿着来路,穿过死寂的三进院、二进院、一进院,走出了那座如同巨兽骸骨般的古宅大门。
奇怪的是,当他们踏出大门的那一刻,再回头看时,整座古宅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了。之前那种阴森、压抑、仿佛随时会择人而噬的恐怖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月光下的残垣断壁,只剩下纯粹的荒凉、破败和一种……仿佛彻底死去的寂寥。它不再是凶宅,只是一座被岁月遗忘的废墟。
夜风吹过荒草,发出沙沙的声响,不再像冤魂的呜咽。
陆凭舟站在车旁,没有立刻上车。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转过身,看向正揉着太阳穴、一脸“我要困死了”表情的迟闲川。月光洒在迟闲川精致的侧脸上,长而微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与他平日里懒散或锐利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迟闲川。”陆凭舟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宁静,清晰而郑重。
“嗯?”迟闲川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向他。
陆凭舟沉默了片刻,月光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深邃的眼眸中带着一种医学家面对未知领域时的严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谦逊:“我承认,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我无法解释,甚至现有的科学体系也无法完全解释的事物和现象。之前的我,过于武断和……狭隘了。”
迟闲川愣住了,那双总是带着戏谑或慵懒的桃花眼微微睁大,似乎没料到这位矜贵骄傲的陆教授会如此直接地承认自己的“错误”。他眨了眨眼,随即,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抹带着促狭和玩味的笑容:“哟?陆教授这是在……向我道歉?承认自己之前是井底之蛙,有眼不识泰山了?”他故意拖长了调子。
陆凭舟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他没有理会迟闲川的调侃,只是认真地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公事公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诚恳:“是陈述事实。基于今晚的观察和经历,我修正了我之前的认知偏差。这并不代表我完全认同你的所有理论,但我会以更开放的态度去……学习和理解。”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有助于案件的侦破。”
“啧,”迟闲川被他这副“学术报告”式的认错态度逗乐了,忍不住笑出声,摆摆手道,“行吧行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陆教授前途无量啊!继续保持这种虚心好学的态度,说不定哪天你也能掐会算了呢?”他语气轻松,带着点调侃,但眼底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能让这位固执的陆教授低头,可不容易。
陆凭舟没有再接话,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他的调侃。他转向方恕屿:“恕屿,我先回实验室,那些样本需要连夜处理。”说完,他拉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座。
黑色的路虎卫士发动,引擎发出低沉有力的咆哮。车子缓缓驶过迟闲川身边时,陆凭舟的目光透过车窗,再次落在了那个倚在方恕屿车旁、显得格外单薄的身影上。月光勾勒出他微长的黑发下略显疲惫的眉眼,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带着一种透支后的脆弱感。陆凭舟的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这个总是嬉皮笑脸、贪财市侩、却又身负神秘力量的年轻道士,此刻褪去了所有伪装,只剩下最真实的疲惫。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迟闲川所掌握和运用的那种力量,并非毫无代价。那指尖滴落的精血,那瞬间苍白的脸色,都是真实的消耗。他展现出的力量、知识、以及那份在生死关头依旧能谈笑风生的惫懒……都让陆凭舟感到陌生而震撼。他意识到,自己需要重新认识迟闲川,或许……也需要重新认识这个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的世界。
车窗升起,隔绝了视线。路虎卫士加速,汇入夜色,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
“行了,别看了。”方恕屿拍了拍迟闲川的肩膀,感觉手下的身体似乎比平时更单薄了些,“上车,我送你回去。看你这样子,一阵风都能吹倒了。”
迟闲川也没逞强,拉开车门就瘫在了副驾驶座上,有气无力地哼哼:“可不是嘛,精血大甩卖,买一送十,亏到姥姥家了……方队,回去的路上记得给我买只老母鸡炖汤,要三年以上的散养老母鸡,补气养血……”
方恕屿无奈地摇摇头,发动车子:“知道了知道了,回头让食堂大师傅给你炖一锅!睡你的觉吧!”
车子驶回月涧观时,已是后半夜。观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方恕屿刚把车停稳,赵满堂就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从里面窜了出来,脸上写满了焦急。
“川哥!你可算回来了!没事吧?没缺胳膊少腿吧?”他围着迟闲川转圈,目光在他身上扫视,当看到迟闲川苍白得吓人的脸色和明显萎靡的精神时,声音瞬间拔高,“我的老天爷!这……这脸色怎么跟鬼一样白?!方警官!你们到底让我家川哥干什么去了?!是不是遇到什么千年老妖了?!”
迟闲川连眼皮都懒得抬,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径直推开观门,踉跄着朝自己厢房走去,只丢下一句:“没事……死不了……别吵我……睡觉……”
“哎!川哥!”赵满堂想追上去,却被方恕屿拦住了。
“他消耗了一些精血,说是睡一觉就能恢复。”方恕屿解释道,看着迟闲川消失在厢房门口的背影,心里也有些担忧。
“精血?!”赵满堂一听这两个字,瞬间炸毛,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指着方恕屿的鼻子,“方警官!方大队长!你你你……你怎么能让他消耗精血?!那是能随便耗的吗?!那是修道之人的根本!元气!要补好久好久才能补回来的!人参鹿茸雪莲虫草当饭吃都不一定补得回来!你就这么让他耗了?!你……你太不负责任了!”他气得语无伦次,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方恕屿脸上了。
方恕屿被他吼得一愣,无奈地辩解:“他自己说的睡一觉就好!而且当时情况紧急……”
“他说你就信啊?!”赵满堂更气了,叉着腰,唾沫横飞,“他那是怕你担心!他那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你看他那脸色!那是睡一觉能好的样子吗?那跟被女鬼吸干了阳气有什么区别?!我不管!人是跟你出去的,现在弄成这样,你得负责!赔钱!买补品!买最好的!不然……不然我就去你们局里投诉你虐待顾问!压榨劳动力!”他充分发挥了“经理人”讨价还价的本事,开始胡搅蛮缠。
前院顿时吵吵嚷嚷起来。赵满堂的怒吼、方恕屿无奈的辩解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刘鹤山和张守静也被吵醒了,披着衣服出来,看着争执的两人和紧闭的厢房门,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担忧。
而厢房内,迟闲川早已将自己重重地摔在了硬板床上。他甚至没力气脱掉沾着尘土和淡淡血腥味的外衣,也顾不上指尖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那滴精血抽干了。意识沉入黑暗前,他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是:这笔顾问费……好像要亏本……得让赵满堂多要点补偿……
窗外,赵满堂还在不依不饶地跟方恕屿“讨说法”,声音穿透薄薄的木门。但这丝毫影响不了迟闲川。他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深沉的、近乎昏迷的睡眠之中,呼吸变得绵长而微弱,只有胸口轻微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一片令人心疼的静谧与疲惫。小白悄无声息地跳上床,蜷缩在他颈窝处,用自己温热的身体,试图温暖主人冰冷的皮肤。
这一夜,月涧观前院的吵闹,终究没能唤醒沉睡的观主。而远在京市的另一端,陆凭舟坐在灯火通明的实验室里,看着显微镜下那些混乱基因的切片和成分诡异的骨灰报告,脑海中却反复浮现着月光下那张苍白疲惫的脸,以及古井红光消散时那瞬间的“干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