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京市,康宁医院。
清晨八点十分,陈开准时踏入自己位于康宁医院精神科顶层的独立办公室。室内冷气开得很足,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冷冽的、仿佛能冻结思绪的气息。他面无表情地脱下熨烫平整的西装外套,换上象征权威的白大褂,动作一丝不苟,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刚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坐下,内线电话便突兀地响起,铃声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陈开接起,是楼下接待处护士甜美的声音:“陈主任,早上好。有位预约了您今天专家号的赵满堂先生已经到了,请问您现在方便接待吗?”
“让他上来。”陈开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冰冷得像手术台上的不锈钢器械。他挂断电话,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昨天临下班前,系统推送的新挂号信息再次浮现——赵满堂,男,身份证号:2000年6月15日,陈开的视线死死锁在那个出生年月日上,指尖无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轻颤,在冰冷的桌面上缓缓划过那串数字。仿佛那不是一串冰冷的代码,而是……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眼底翻涌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狂热,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原本今天是他轮休的日子,系统里他的排班是空白。但此刻,他毫不犹豫地操作权限,将自己的状态改成了“在岗”。
与此同时,康宁医院外,通往陈开办公室的走廊。
赵满堂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泥潭里爬出来,又掉进了冰窟窿。他鼻梁上那副黑框眼镜,镜片裂了道细纹,镜腿歪斜地挂着,全靠他时不时用手扶一下才不至于掉下来。镜片后面,左眼周围一圈青紫,肿得像个熊猫。身上的t恤皱巴巴,沾着尘土和可疑的污渍,裤子上膝盖处还有个破洞——那是早上栽进绿化带的“勋章”。
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把方恕屿和迟闲川骂了八百遍。为了“任务真实性”?为了不让迟闲川影响他的“倒霉体质”?好嘛!效果拔群!简直“真实”过头了!
一出凤岭山地界,赵满堂骑着他那辆饱经风霜的小电驴,心里七上八下。方恕屿和迟闲川的叮嘱言犹在耳:“为了真实性,迟闲川不能出现在你方圆一公里内!”道理他都懂,川哥就是他的“人形护身符”,有他在,霉运退散。可这一远离……赵满堂看着前方还算平整的路面,心里哀嚎一声。
果然!刚驶出凤岭山边缘,进入城乡结合部那段坑洼不平的土路,“噗嗤——!”一声闷响,后轮毫无征兆地爆胎了!小电驴瞬间失去平衡,车把一歪,带着赵满堂一头栽进了路边的绿化带里!
“哎哟喂!”赵满堂摔了个七荤八素,眼镜都歪了,身上沾满了草屑和泥土。他狼狈地爬起来,看着瘪下去的后轮和沾满泥巴的车身,欲哭无泪。“我的爱车啊!”他心疼地拍了拍车座,又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任务要紧……回头得让方警官赔我一辆新的!不,两辆!精神损失费!”
他把可怜的小电驴推到路边锁好(虽然估计也没人偷),掏出手机准备打车。身后不远处,一辆不起眼的灰色面包车缓缓停在树荫下,车窗摇下一条缝,陆楚庭和杨挽坐在里面,目睹了全过程。陆楚庭嘴角抽了抽,对杨挽低声道:“这倒霉劲儿……真不是演的。川哥的‘结界’范围还真是精准啊。”杨挽忍着笑点点头:“我去处理车,你跟上他。”
赵满堂站在路边,顶着越来越毒的日头,汗流浃背地等车。十分钟过去了,打车软件显示附近无车可用。他抹了把汗,决定边走边等,顺便看看能不能扫到共享单车。走了快两公里,别说共享单车了,连出租车的影子都没见着。他感觉自己像一块在铁板上滋滋作响的烤肉。
“老天爷啊,给条活路吧!”赵满堂哀叹。就在这时,“啪叽!”一坨温热、粘稠、带着刺鼻腥臊气味的白色物体精准地砸在了他握着手机的手背上,还有几滴溅到了屏幕上。
“……”赵满堂僵住了,缓缓抬起手,看着那坨新鲜的、还冒着热气的鸟屎,整个人都石化了。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小心翼翼地用绿化带里摘下的树叶,一点一点地清理着手上和手机上的污秽。清理完毕,他感觉自己灵魂都升华了。再次尝试打车,这次运气“好”了点,终于有司机接单了。
车子很快到了,赵满堂像逃难一样钻了进去,报了康宁医院的地址,长长舒了口气。然而,好景不长。车子刚进入市区主干道,前方突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和碰撞声!
“吱——砰!”
司机一个急刹,赵满堂毫无防备,脑袋“咚”一声狠狠撞在前排座椅靠背上,眼前金星乱冒。
“哎哟!对不起对不起!”司机连忙道歉,“前面好像出车祸了,封路了!得绕道,不过绕道的话,路程远了,车费……”
“停停停!”赵满堂一听“车费”二字,立刻清醒了大半,捂着发晕的脑袋,“师傅,就这儿停吧!我走过去!”他果断结束订单,付了起步价,捂着额头下了车。看着前方拥堵的车流和闪烁的警灯,赵满堂只觉得心在滴血——又白瞎一笔钱!
他揉着撞疼的额头,垂头丧气地往前走,打算穿过前面的天桥抄近路。刚走到天桥底下,眼睛一亮!一辆共享单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他如同沙漠中见到绿洲,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掏出手机就要扫码。
“哎!干嘛呢!”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响起。一个穿着背心、纹着花臂的壮汉从旁边阴影里走出来,一把拍在共享单车的车座上,“这车我占的!等着用呢!”
赵满堂被吓了一跳,看着对方凶神恶煞的样子,气势瞬间矮了半截,小声嘟囔:“明明……明明是我先看到的……”
“你说什么?!”花臂男耳朵尖,眼睛一瞪,“骂我?找死是吧!”说着,砂锅大的拳头带着风声就朝赵满堂面门砸了过来!
“啊!”赵满堂吓得魂飞魄散,根本来不及躲闪。眼看拳头就要砸中鼻梁,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稳稳抓住了花臂男的手腕。
“兄弟,消消气消消气!”一个穿着便服、看起来像个热心路人的年轻男子挡在了赵满堂面前,这人自然就是陆楚庭,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为辆单车不至于,不至于!你看这位兄弟眼镜都歪了,一看就是老实人,误会,肯定是误会!”
花臂男挣了一下没挣开,看着陆楚庭精悍的身形和看似随意实则有力的手,又看了看吓得脸色发白、眼镜歪斜、脸上还带着鸟屎清理后残留痕迹的赵满堂,也觉得有点没意思,骂骂咧咧地松开了手:“妈的,算你小子走运!滚蛋!”
陆楚庭对赵满堂使了个眼色。赵满堂如蒙大赦,也顾不上单车了,捂着脸,一溜烟跑上了天桥,心脏还在怦怦狂跳。陆楚庭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对藏在暗处的杨挽做了个“继续跟”的手势。
赵满堂一路小跑,终于在八点十分左右,气喘吁吁、狼狈不堪地赶到了康宁医院外所在的楼层。他这副尊容——头发凌乱,眼镜腿变形,镜片后有明显的青紫色淤痕,衣服沾着草屑、泥土和疑似鸟屎的污渍,额头还有个撞出来的红印——立刻引起了接待处小护士的警惕。
“先生,您……您找哪位?需要帮助吗?”小护士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这人是不是来医闹”的怀疑。
“我……我挂了陈开主任的专家号……我叫赵满堂……”赵满堂喘着粗气,掏出身份证,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
小护士将信将疑地输入身份证号,系统里果然跳出了预约信息。她看着屏幕上赵满堂还算正常的证件照,再看看眼前这位仿佛刚从灾难片现场逃出来的“难民”,表情更加古怪了:“赵先生,您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没事,路上……出了点小意外。”赵满堂苦笑着摆摆手,实在没力气解释他那堪比西天取经的九九八十一难了。
小护士也不好再问,拨通了内线电话:“陈主任,赵满堂先生到了……好的。”她放下电话,给赵满堂指了方向:“陈主任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左手边第一间。”
“谢谢!”赵满堂道了谢,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向走廊尽头。医院走廊光滑如镜,他走着走着,左脚不知怎么就绊到了右脚,“哎哟”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去!幸好他反应快,双手及时撑住了墙壁,才避免了一场狗吃屎的惨剧,但姿势也足够狼狈了。
好不容易走到陈开办公室门口,赵满堂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满腹的委屈。他敲了敲门。
“进来。”一个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赵满堂深吸一口气,推开门。一股冰冷的、仿佛停尸房般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办公室里,陈开端坐在办公桌后,白大褂纤尘不染,镜片后的眼神毫无温度,像两潭死水。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非人的、毫无生气的冰冷感,让赵满堂瞬间联想到……太平间里盖着白布的尸体。
“陈……陈医生?”赵满堂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挪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屁股只敢挨着一点点边。
“嗯。”陈开抬眼,目光如同手术刀般在他狼狈不堪的脸上和身上扫过,没有一丝惊讶或同情,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审视,“哪里不舒服?”声音平淡无波。
“我……我总觉得心……心脏有些不太舒服……”赵满堂努力回忆着方恕屿交代的“症状”,声音磕磕巴巴,“就……就是这里,”他指了指胸口,“一阵一阵的痛……有时候闷得慌,喘不上气……”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陈开在电脑上记录着,键盘敲击声清脆而冰冷。
“就……就上周开始的。”赵满堂咽了口唾沫。
“躺到检查床上,衣服撩起来。”陈开站起身,拿起听诊器。
冰冷的听诊器头接触到赵满堂温热的皮肤时,他忍不住“嘶”了一声,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心脏不受控制地“咚咚咚”狂跳起来,快得像是要冲出胸膛。
陈开面无表情地将听筒贴在赵满堂胸口不同位置,仔细听着。办公室里只剩下赵满堂自己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响亮。过了几分钟,陈开才收回听诊器。
“初步听诊,没有明显杂音,心律偏快。”陈开坐回座位,语气依旧冷漠,“如果不放心,可以给你开个胸片进一步检查。”
“啊?那……那就是没什么大问题了吗?”赵满堂努力挤出一点“庆幸”的表情,但配上他乌青的眼圈和歪斜的眼镜,显得格外滑稽。
“初步判断没有器质性病变。”陈开推了推眼镜,“但不排除是情绪剧烈波动、长期作息不规律,或者……”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看向赵满堂,“一些……不明原因导致的神经性官能症状。”
“不明原因?!”赵满堂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恐,“陈医生您别吓我啊!什么不明原因?我……我胆子小!”
陈开看着赵满堂那副惊弓之鸟的样子,眼底深处那丝狂热再次一闪而过,但语气依旧冰冷:“世间万物,总有一些现象,是目前的科学暂时无法完全解释的。”他意有所指。
赵满堂配合地沉默了,脸上写满了“我好怕怕”。他咽了咽口水,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小心翼翼地掏出他那屏幕裂得像蜘蛛网、还残留着可疑污渍的手机,点开了苏婉儿的粉丝群聊天记录,递到陈开面前,声音带着颤抖和希冀:“陈医生……我……我听群里的人说,您……您懂一些心理学?还……还懂一些……那个……就是……玄学方面的东西?您看我这……我这从小到大倒霉透顶的体质,是不是跟这个心脏不舒服也有关系啊?您帮帮我吧!”
陈开的目光扫过那破旧的手机和聊天记录,尤其在“玄学”两个字上停留了一瞬。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指尖却在桌面下微微蜷缩了一下,像是在压抑某种兴奋。
“你信命理?”陈开的声音似乎比刚才低沉了一丝。
“信!我信啊!”赵满堂点头如捣蒜,开始了他的“诉苦”表演,“陈医生您不知道!我从小就是衰神附体!喝凉水都塞牙缝!小时候我爹妈找人给我看过,说我是‘阴衰命格’,天生招灾惹祸,一辈子都这样!您看看我今天!”他指了指自己的熊猫眼和一身狼狈,“出门车爆胎,被鸟屎砸,差点被人打死!这日子没法过了!我感觉我心脏疼就是被这些倒霉事给气的!再这样下去,我怕我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