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十万大山深处。
簌粟村,一个仿佛被时光遗忘的角落,深嵌在浓得化不开的绿意与湿气之中。木质的吊脚楼依山而建,层层叠叠,覆盖着厚厚的青苔,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腐烂、泥土腥甜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香火气息。这里鲜有外人踏足,连阳光似乎都吝啬于穿透那常年缭绕的薄雾。
村尾,一间废弃的吊脚楼小屋,孤零零地悬在山崖边,木板墙壁布满裂缝,风一吹便发出“吱呀”的呻吟。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天光。草席上,并排躺着三个男人,正是方恕屿、迟闲川和陆凭舟。
他们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如纸,呼吸虽平稳,却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生气,如同三具精致的蜡像。破旧的长椅上,坐着一位年迈的老人——巴久。他身形佝偻,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干裂的树皮,浑浊的双眼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威严。他面前站着一位少女——阿依娜。
“阿依娜,”巴久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枯叶摩擦,“簌粟村不收外人,你不会不知道规矩。”
阿依娜咬了咬起皮的嘴唇,声音细弱却清晰:“阿公,他们救了我。在黑水菁那边……那些人想对我用虫。”
“哼!”巴久冷哼一声,拐杖重重顿地,“若不是你为了木卡那个祸害,黑水菁的人怎会有机可乘?我早说过,木卡心术不正,你偏不信邪!你是我们簌粟村的圣女,已将身心许给了岩君!需对神明保持忠诚,而非追着木卡跑到黑水菁,险些丧命,更让岩君威严扫地!”他的话语严厉,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意。
阿依娜闻言,头垂得更低,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中翻涌的不甘,最终化为一声顺从的低语:“我知道了,阿公。绝对……绝对不会有下次了。只是他们三个,确实是为了救我……”
巴久布满皱纹的脸转向草席,浑浊的目光在三人身上停留良久,仿佛在审视什么。小屋陷入沉寂,只有屋外偶尔传来的虫鸣。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醒了以后,解了虫,立刻让他们离开。簌粟村,不留外人。”
阿依娜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低声应道:“是。”
巴久这才撑着拐杖,颤巍巍地起身,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小屋。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隔绝了外界的光线。
阿依娜长长吁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疲惫地坐到了巴久刚才坐过的长椅上。她揉了揉酸痛的膝盖,心里懊悔不已:真是不该擅自离开村子,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一声慵懒的、带着满足感的叹息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小屋的寂静。
“唔……哈——睡得真沉啊……”
阿依娜猛地转头,瞳孔瞬间放大!
只见草席上,中间那个气质清冷如谪仙的男人正伸着懒腰坐起身,动作自然得仿佛刚睡醒在自己床上。他脸上哪里还有半分苍白虚弱?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带着刚睡醒的惺忪水汽,嘴角勾起一抹懒洋洋的笑意,目光精准地落在目瞪口呆的阿依娜脸上。
“哟,”迟闲川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清晰无比,“看来你也没什么事啊,挺好。”他转头看向左右两边,“陆教授,方队,我说了吧?有时候出其不意,效果才是最佳。”
他左边,方恕屿也揉着脖子坐了起来,活动着僵硬的筋骨,龇牙咧嘴地抱怨:“哎哟喂,快憋死我了!再不‘醒’过来,我感觉我的骨头都要在草席上生根发芽了!”他一边说一边扭腰摆胯,试图驱散全身的酸麻。
右边,陆凭舟的动作最为“优雅”。他先是缓缓坐直身体,然后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独立包装的消毒湿巾,慢条斯理地撕开包装,开始仔细擦拭自己的脸、脖子、双手。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准备。随着湿巾擦过,原本刻意涂抹上去的、模拟病态苍白的粉底液被迅速擦去,露出他原本白皙却透着健康血色的皮肤。他擦完脸,又拿出一张新的湿巾,开始擦拭自己的手指缝,眉头微蹙,仿佛在清理什么难以忍受的污垢。做完这一切,他才抬眼看向迟闲川,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不想再经历下次了。”鬼知道他们是怎么被像货物一样搬进这间废弃小屋的,作为一个有轻微洁癖的医生教授,衣服裤子在地上摩擦拖行时,他几乎用尽了毕生修养才忍住没当场“诈尸”。
迟闲川看着陆凭舟的动作,噗嗤一笑,伸手毫不客气地从他湿巾包里又抽出一张,也递给还在活动筋骨的方恕屿:“陆教授,别这么讲究嘛。该说不说,文警官和杨警官贡献的粉底液挺好使的,抹上之后还挺逼真,连阿公都没看出来破绽。”他自己也拿着湿巾胡乱擦了擦脸。
阿依娜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看着三人自顾自地说话、擦脸、活动身体,任凭她再单纯也明白了过来!一股被欺骗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她猛地站起身,指着三人,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你们……你们居然骗我?!根本就没有中黑水菁的虫!”
迟闲川将用过的湿巾团成一团,随手塞进自己宽大的道袍袖子里对此陆凭舟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又皱了一下,对着阿依娜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脸上依旧是那副让人生不起气来的懒散笑容:“阿……阿依娜对吧?别着急上火。我们确实是为了救你才去挡下那些虫——或者说,是蛊。也不能说完全没中招吧,”他摊了摊手,“只能说,那些小玩意儿,对我们仨……不太起作用而已。”
阿依娜瞪大了眼睛,清澈的眸子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不可能!怎么会有人下不了虫的?黑水菁的蛊……”她话说到一半,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猛地顿住,但脸上的震惊和警惕丝毫未减。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冷了下来:“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混进簌粟村?”
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方恕屿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编个理由,迟闲川却抢先一步,目光直视着阿依娜,语气带着一丝了然和笃定:“你是落花洞女吧?”
“落花洞女?”方恕屿和陆凭舟同时看向迟闲川,面露疑惑。这个名词对他们来说极其陌生。
迟闲川微微侧头,目光依旧落在阿依娜骤然变得苍白的脸上,声音平稳地科普道:“落花洞女,是湘西、南疆地区一带苗族、土家族等少数民族流传的一种古老而神秘的习俗。传说中,有些未婚的年轻女子,在特定的年龄或遭遇某些事情后,会被山神、洞神或者树神选中,成为神的‘新娘’。这些女子会变得沉默寡言,精神恍惚,常常独自跑到山洞里或大树下,对着虚空说话、唱歌,仿佛在与神灵沟通。她们的身体会日渐消瘦,面色却异常红润,如同即将出嫁的新娘。在族人看来,她们的心和魂已经被神灵带走,不再属于凡间。最终,她们会无疾而终,被认为是‘嫁’给了神灵,去了神的世界。这就是‘落花洞女’。”他顿了顿,看向阿依娜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成为落花洞女,意味着被世俗社会彻底隔绝,终身侍奉神灵,直至‘出嫁’之日。”
迟闲川的语气带上了一丝调笑:“村民们相信,这是洞神或山神接走了他的新娘,她的灵魂得到了升华,与神明永世相伴。”
他看向阿依娜:“阿依娜,你身形异常消瘦,眼神纯净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一丝……不甘?你身上这套服饰,虽然精美,但更像是某种仪式礼服而非日常穿着。最重要的是,你阿公刚才提到‘你将身心许给了岩君’,‘需对神明保持忠诚’。岩君,应该就是你们簌粟村所信奉的山神或洞神吧?综合来看,你就是簌粟村的落花洞女,那位被选中献给‘岩君’的‘新娘’。”
阿依娜的脸色在迟闲川的讲述中变幻不定,从震惊到被戳破秘密的羞愤,再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哀。她紧抿着嘴唇,眼神更加警惕,甚至带上了一丝敌意:“是又怎么样?这是我们簌簌村的传统!跟你们这些外人有什么关系?”
迟闲川迎着她警惕的目光,微微一笑,抛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条件:“我可以帮你摆脱落花洞女的身份。”
阿依娜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收缩,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你……你说什么?”
“我说,”迟闲川一字一句地重复,“我可以帮你摆脱这个身份,让你重新做一个普通的女孩,拥有选择自己人生的自由。但是,有个条件——”他指了指自己和方恕屿、陆凭舟,“让我们在簌粟村待几天。”
阿依娜的心跳瞬间加速,血液涌上脸颊。摆脱落花洞女的身份!这是她午夜梦回都不敢奢望的事情!自从被选中,她就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关在精美笼子里的鸟,虽然被供奉着,却失去了飞翔的自由,生命的意义只剩下等待那未知的“接引”。她看着迟闲川,眼神充满了渴望,却又带着深深的怀疑:“你……你可以帮我?你凭什么……”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陆凭舟开口了。他的声音清冷平静,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信服的力量:“你可以试着相信他。”他推了推眼镜,目光坦然地看向阿依娜,“虽然他的方法可能……不太符合常理,但他确实解决过一些……超出常理的问题。”他指的是司徒楠的“欲色煞”事件。
这回轮到迟闲川和方恕屿惊讶地看向陆凭舟了。迟闲川眼中闪过一丝玩味,方恕屿则是一脸“太阳打西边出来”的表情——这位严谨的陆教授,居然会主动帮迟闲川“背书”?
陆凭舟感受到两人的目光,神色依旧淡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阿依娜被陆凭舟那冷静理智的气质所影响,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摆脱落花洞女身份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她犹豫着,挣扎着,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们……你们为什么要来簌粟村?你们想找什么?”
方恕屿正想着编个合情合理的借口,比如地质考察、民俗研究之类的,迟闲川却再次抢答,语气自然得仿佛在说真话:“我们是来找个人的。听说他来过簌粟村。”
“谁?”阿依娜追问,“或许我见过。”
方恕屿脑子飞快转动,想着该编个什么名字比较合适。迟闲川已经脱口而出:“吴封。我们的好朋友。他来了一趟南疆,就再也没回去了。听说在这儿找了个女朋友。”他脸上还带着一丝“为朋友操心”的无奈表情。
方恕屿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差点没忍住笑出声。吴封?!还找了个女朋友?!要是让吴封知道迟闲川这么编排他,非得跳起来跟他拼命不可!
阿依娜皱起眉头,仔细在记忆中搜索,反复咀嚼着“吴封”这个名字,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吴封?我没见过这个人,也没听过这个名字。你们或许找错地方了。”
陆凭舟适时接话,语气平和:“没关系。来都来了,或许只是你没见过而已。我们不会待太长时间的。”他看向阿依娜,眼神带着一丝安抚。
方恕屿连忙点头附和:“对对对!不会待太久的!反正你不是还要给我们‘解蛊’吗?正好用这几天时间,我们去找找看。作为交换,我们也帮你摆脱那个什么洞女的身份,怎么样?”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真诚可靠。
看着眼前这三个气质迥异却都显得“不太普通”的男人,阿依娜心中天人交战。她本能地觉得这三个人不简单,他们的目的绝非仅仅是找一个朋友那么简单。但迟闲川提出的条件,对她而言无异于溺水者抓住的救命稻草。她不相信三个外来人能有什么真正的方法帮她摆脱宿命,但……万一呢?总比现在这样无止境地等待、枯萎来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