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闲川拿着手机,听着那单调的忙音,半天没回过神来。陆凭舟最后那句话……还有那声模糊的低笑……那句“勉为其难地承认”……像一颗投入深水的小石子,在他心湖里激起了更大的、难以平息的涟漪。他感觉自己的耳根有些发烫。
他摇摇头,甩开这些纷乱而陌生的思绪。方恕屿回来了?还带了个人?会是谁?与蜕仙门有关?还是与那晚的百鬼叩门有关?
吃完饭,回到自己那间陈设简单的厢房洗漱。迟闲川站在那面镜子,用浸了冰凉井水的毛巾擦着脸。刺骨的凉意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些。擦干脸,他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额前微长的碎发,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自己的左耳耳垂。
那里,之前围捕陈开时,被陈开反扑的阴气擦伤,留下了一道细小的伤口。如今伤口已经愈合,但神奇的是,愈合处竟然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眼儿,边缘光滑圆润,看上去……就像被人精心打了一个耳洞似的。
迟闲川伸手摸了摸那个小小的洞眼,触感微凉。他忽然想起,老头子留给他的遗物里,似乎就有一对耳饰。他走到角落那个积着薄灰、装着师父遗物的旧木箱前,拂去灰尘,打开略显沉重的箱盖。在一堆泛黄的线装古籍、几枚锈迹斑斑的古钱和几块看不出材质的矿石下面,他摸到了一个触手温润的靛蓝色小布包。
打开布包,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对耳饰。造型古朴雅致,主体是一小截打磨得温润光洁、色泽青翠欲滴的竹节状青玉,不过寸许长,通体透着一股内敛的灵气。竹节两端镶嵌着极细小的银丝,缠绕成云纹状,既像舒展的竹叶又似缥缈的祥云,灵动而不失庄重。耳饰的挂钩也是极细的银丝,弯曲成一个流畅而优雅的弧度。整对耳饰小巧玲珑,透着一种道家特有的清雅韵味和岁月的沉淀感。
“老头子居然还藏着这个……青筠缀。”青筠缀是这对耳饰的名字。迟闲川拿起其中一枚,对着子镜,小心地将那银丝挂钩穿过耳垂上那个新形成的洞眼。微凉的玉质贴在温热的皮肤上,带来一丝奇异的舒适感,仿佛有微弱的暖流顺着耳垂蔓延开。镜中的青年,清逸出尘的面容因为这枚青玉竹节耳饰的点缀,少了几分惯有的慵懒疏离,平添了几分精致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介于仙气与人间烟火之间的独特韵味,仿佛谪仙偶然驻足凡尘,沾染了红尘气息,却依旧不染尘埃。
他满意地端详了一下镜中的自己,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转身走出厢房。
前院,香火缭绕。
赵满堂正唾沫横飞地给一群虔诚的大妈讲解“月涧观风水格局与雷祖庇佑之玄妙”,说得天花乱坠,唾沫星子都快喷到祖师爷神像上了。
“满堂!”迟闲川走到前院,扬声喊道。
赵满堂被打断,有些不爽地回头,但看到迟闲川耳朵上多出来的那抹翠色,眼睛瞬间一亮,也顾不上大妈们了,小跑过来:“哟!川哥!开窍啦?知道打扮了?这耳饰不错啊!看着就值钱!哪买的?贵不贵?能不能报销……观里最近开销大,你看这香烛钱……”他一边上下打量着那枚青玉耳饰,一边习惯性地开始盘算成本。
“少废话,”迟闲川一把夺过他手里那串拴着个褪色塑料小黄鸭的车钥匙,“钥匙给我。”
“下山?你刚醒又乱跑?陆教授知道了……”赵满堂话没说完,迟闲川已经拿着钥匙,步履轻快地走向后院停着的那辆饱经风霜、漆皮斑驳的小电驴。
他长腿一跨,稳稳坐上那吱呀作响的坐垫,拧动钥匙。小电驴发出一阵不情愿的、带着杂音的“突突”声,仿佛一头老牛在抗议主人的压榨。迟闲川毫不在意,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手腕一拧油门。小电驴便载着他,颠簸着驶出了月涧观那扇有些掉漆的后门,沿着湿滑的青石板小路,慢悠悠地向山下驶去。
山风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吹起他微长的黑发和宽大的道袍衣角。耳垂上那枚青玉竹节在清晨的阳光下折射出温润剔透的光泽,随着颠簸轻轻晃动,仿佛山间精灵的点睛之笔。他的身影在蜿蜒的山路上渐行渐远,融入苍翠的山色之中,只留下一道清瘦而略显孤寂的背影。
夕阳熔金,将连绵的山峦镀上一层温暖的橘红,连带着月涧观青灰色的瓦顶也染上了几分暖意。山风轻拂,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却吹不散陆凭舟眉宇间那丝微不可察的凝重。他那辆线条冷硬的路虎卫士稳稳驶入前院,刚熄火,车门便被一只急切的手拉开。
“陆教授!您可算回来啦!”赵满堂那张写满市侩精明的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小跑着凑上前,黑框眼镜后的眼睛滴溜溜转着,“川哥他……”
“他怎么了?”陆凭舟推门下车,动作利落干脆,深灰色的休闲西裤衬得身形愈发挺拔。他顺手整理了一下因开车而微皱的衬衫袖口,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赵满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医院里那个紧急病例刚处理完,他心里便一直悬着,记挂着观里那个刚经历蛊痛、身体虚弱的家伙。
“哦,他没事!中午就醒了!精神头好着呢!”赵满堂连忙摆手,生怕陆教授误会他照顾不周,“就是……他中午跟我拿了车钥匙,骑着我那辆快散架的小电驴下山去了,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到现在太阳都快落山了,还没见人影呢!”他语气里带着点告状和担忧的意味。
陆凭舟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得更紧了些。刚醒就乱跑?身体还没恢复,就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车下山?山路崎岖,万一路上蛊毒突然发作……一股混杂着烦躁和担忧的情绪悄然涌上心头,让他本就清冷的面容更添了几分寒意。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带着破锣嗓子般“突突”声的引擎轰鸣由远及近,打破了山间的宁静。两人循声望去,只见那辆饱经风霜、车身布满划痕的小电驴,驮着一个清瘦的身影,慢悠悠、晃晃悠悠地驶进了观门。
夕阳的金辉恰好洒在来人身上。迟闲川单脚支地,稳住车身,动作带着几分随性的潇洒,摘下了那个同样饱经沧桑、印着褪色卡通图案的半盔。他甩了甩头,微长的黑发被头盔压得有些凌乱,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额前,被夕阳染成温暖的浅金色。他脸上带着一丝长途骑行后的慵懒,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在暮色中依旧清亮。
陆凭舟的目光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他左耳垂上的变化——一枚青翠欲滴的竹节状玉饰,小巧玲珑,温润通透,在夕阳下折射出柔和内敛的光泽,恰到好处地点缀在他白皙的耳垂上,为那张本就清逸出尘的脸庞增添了一抹精致而独特的亮色,仿佛谪仙落入凡尘时,也不忘带上一点人间风雅。
迟闲川跨下车,随手将头盔挂在车把上,动作自然流畅。他感受到陆凭舟的视线,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耳垂上的玉饰,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玉石,嘴角勾起一抹懒散的笑意:“哦,这个啊。”他语气随意,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陈开那家伙给我留了个‘纪念’,”他指了指耳垂上那个几乎看不见的小洞眼,“不戴点东西堵着,怕漏财。正好老头子以前留了这对小玩意儿,翻箱倒柜找出来了,就带上了。”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陆凭舟,眼中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怎么样,陆教授,还看得过去吧?没辱没了您老人家的法眼?”
陆凭舟没有立刻回答。他走近两步,目光在那枚青玉竹节耳饰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移回迟闲川的脸上。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和微翘的唇角,那枚小小的玉饰仿佛点睛之笔,让他整个人都生动起来。陆凭舟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片刻后,才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很适合你。”简洁的评价,没有多余的修饰,却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肯定。
迟闲川挑了挑眉,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么直接且正面的评价,心里那点小小的得意像是被阳光晒暖的溪流,悄然漫开,嘴角的笑意也深了几分。
“你去哪儿了?”陆凭舟话锋一转,目光重新变得审视,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刚醒就乱跑,身体还没恢复,蛊痛随时可能反复。骑那辆车下山,太危险。”他的视线扫过那辆伤痕累累的小电驴,眉头又蹙了起来。
“没什么,”迟闲川耸耸肩,似乎想避开这个话题,转身走向廊下那张熟悉的躺椅,“观里人有点多,吵得慌,出去透口气。”他舒服地躺下,躺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闭上眼睛,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一副“我累了,别打扰我”的慵懒姿态,仿佛刚才那趟出行真的只是闲逛散心。
陆凭舟看着他,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疑虑。他了解迟闲川,这家伙惫懒归惫懒,但做事总有他的道理,绝不会无缘无故刚醒就跑出去“透气”。不过,他并没有追问。只是转身走回路虎旁,从副驾驶座上拿出一个精致的双层保温食盒。食盒是深蓝色的,线条简洁,一看就价格不菲。
他走到躺椅旁,将食盒放在旁边的小石桌上,动作轻缓地打开盖子——
瞬间!
一股极其霸道、混合着浓郁肉香与清甜桂花香的诱人气息猛地爆发出来,如同无形的钩子,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嗅觉!盖子下,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红烧肉。每一块都呈现出诱人的枣红色,油光锃亮,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层次分明,颤巍巍地躺在浓稠油亮的酱汁里,上面还点缀着星星点点、金灿灿的干桂花。那色泽、那香气,简直是对饥饿之人最直接的灵魂暴击!
趟椅上,原本闭目养神的迟闲川,鼻子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紧接着,他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开关,“唰”地一下睁开了眼睛!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瞬间亮得惊人,直勾勾地盯住了那盒红烧肉,脸上那点刻意营造的疏离和慵懒瞬间被灿烂的笑容取代,仿佛冰雪初融,春花绽放。
“哎呀!陆教授!”他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和雀跃,立刻坐起身,“你真是太懂我了!知我者,陆凭舟也!有肉吃了!”他动作快得像只发现了猎物的猫,一把接过陆凭舟适时递上的筷子,显然是早有准备,迫不及待地伸向食盒,精准地夹起一块肥瘦比例堪称完美的肉块,毫不犹豫地送进嘴里。
“嗯——!”一声满足到极致的喟叹从喉咙深处溢出。他微微眯起眼,细细品味着。肥肉部分入口即化,油脂的丰腴感恰到好处,丝毫不腻;瘦肉部分酥烂入味,带着酱香的回甘;最妙的是那桂花的清甜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在舌尖,完美地中和了红烧肉的厚重,带来一丝清爽的余韵。“好吃!回春楼的大厨手艺果然名不虚传!陆教授,谢啦!”他吃得眉眼弯弯,腮帮子微微鼓起,像个终于得到心爱糖果的孩子,浑身都散发着满足的气息。
陆凭舟看着他大快朵颐、心满意足的样子,镜片后的眼底深处,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飞快掠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浅浅的涟漪。但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提醒:“慢点吃,别噎着。刚醒不久,肠胃还弱,不宜暴饮暴食。”语气是医生惯有的冷静叮嘱。
“知道啦知道啦!”迟闲川含糊地应着,筷子却不停,又夹起一块,嘴里塞得鼓鼓囊囊,显然没把“慢点”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