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老怪的住处与他那不修边幅,甚至有些邋遢的样貌截然不同,小院竟是出乎意料的干净,几样简单的农具在墙角码放得整整齐齐。
院内摆放着数个大小不一的竹篾笼子、陶罐瓦瓮,隐约可见色彩斑斓五毒在其中蜿蜒盘踞,更有一些连姜云升都叫不出名字的奇异虫豸,散发着淡淡的腥甜或苦涩气味。
这些令人望而生畏的毒物,在此处被毒老怪照料的极好。
一夜过后,姜云升和萧若宛从各自歇息的厢房中走出,毒老怪却是早就在院内摆弄着他心爱的宝贝。
“毒伯伯。”姜云升笑着喊了声。
昨夜是他这三年以来睡过最舒服的一觉,这里没有江湖的刀光剑影,也没有时刻需要提防的暗算,只有熟悉的淡淡草药味与泥土气息。
仿佛外面所有的纷扰喧嚣,都被重重山峦隔绝,这一刻,他只是个归家的孩子。
毒老怪头也没抬,依旧专注地用玉簪收集着五毒的毒液,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宝贝放回陶罐,盖好盖子,站起身,捶了捶有些发麻的腰。
“灶房里温着吃的,自己端去。”他指了指旁边低矮的灶屋,语气随意,“吃完该干嘛干嘛去,莫挨老子!”
姜云升依言走进灶房,只见灶台上坐着一口小铁锅,锅里红油滚滚,浸泡着一些形状奇特的不明食物。旁边还放着一碟黑黢黢的、像是某种菌类凉拌的小菜,以及两碗蒸得喷香的糙米饭。
他也没客气,熟练地拿碗盛了两份。
对姜云升来说,毒老怪是他的长辈,他的住处就相当于是自己的家,在家又何须客气?
他将饭菜端到院中的小木桌上,又招呼萧若宛过来。
萧若宛走近,看着那锅红得发亮却没什么胃口的食物,眉头忍不住微微蹙起。
她自幼便吃惯了美味佳肴,何曾见过这般粗粝吃食?
可姜云升已然坐下,执箸夹起一块浸透辣油的块茎,送入口中咀嚼得坦然,甚至带着几分怀念。
萧若宛静立片刻,终是撩衣坐下。轻执竹筷,筷尖在红油表面停顿一瞬,终究探入,夹起最小的一片深色菌菇。
入口先是爆开的辛烈,紧随其后是某种根茎特有的土腥气。厚重的油脂裹挟着蛮横的辣意灼烧舌面,她喉间微紧,强行咽下。这感觉不似进食,更像在伤口撒盐,呛得她流出了眼泪。
姜云升见状,将水碗轻轻推至她左手边。
萧若宛连忙端起水碗轻抿了几口,喉间的火辣才减轻了许多,却举箸顿在空中不肯再去尝试。
毒老怪用眼角余光瞥见,嗤笑一声,嘟囔道:“瓜娃子,晓得啥子叫好东西不?不是看到你个女娃儿来咯,老子才懒得给姜娃儿弄这些吃食嘞!”
萧若宛脸色泛红,正觉自己辜负了毒老怪一番心意时,又忽觉胃腑间暖意与刺痛交织,一股陌生的灼热感在四肢百骸流动。
这股热意竟竟是在淬炼体内经脉,连带着星宫的流速都变快了许些。
她心中一惊,没想到毒老怪做的如此不显眼的吃食,竟有如此功效。
这下,她更确认毒老怪非是什么寻常老者,放在以前,或许也是令无数人闻名噤声的风流人物。
察觉到这食物对她修行有诸多帮助,萧若宛眸光微动,也顾不得舌尖辛辣,重新执箸,毫不犹豫地夹起一大块浸透辣油的块茎,送入口中。
啷个对嘛。毒老怪背对着她,嘴角却微微上扬,老子出手,哪会是寻常吃食。
不一会儿,姜云升便放下碗筷,糙米饭粒不剩,望向仍在侍弄毒物的背影:“毒伯伯,我吃完了,是时候上山见师父了。”
毒老怪拨弄蝎尾的手顿了顿,缓缓抬起腰,将玉簪搁在陶罐边,顺着姜云升的目光看向后方山头,低叹道:“三年了,你与周娃儿音讯全无,他嘴上虽是不说,心里却是挂念着紧啊!如今回来是该去看看了。”
似是又想到往日周清竹的音貌,毒老怪眼神不由一黯,语气落寞:“见了你师父,把你师姐的事情说清楚就是了,罢了罢了,你们吃完了就快去,别耽误老子炼毒了!”
说罢,毒老怪又重重摆手,似在催促二人赶紧走。
姜云升深深望了他一眼,抱拳行礼,转身朝着后面走去。
直到二人踏出小院,毒老怪终于抬头,望着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身影,喃喃自语:“这对师徒,一个两个的都是倔驴,有什么话说清楚不就是了?唉......”
上山的小道蜿蜒曲折,青石板被晨露浸得发亮,两旁古木参天,遮住了大半天色。
二人上山的路上遇到了其他居住在不谓侠的人,他们见姜云升回来,纷纷吆喝着让姜云升去他们家里坐会。
但姜云升一心想上山见师父,只得一一婉拒,只笑着说有机会一定去。
萧若宛一路并不言语,只默默观察着。
她发现这些人大多缺胳膊少腿的,四肢健全如毒老怪者,反倒成了异数。
但这些人虽然身有残缺,但每一位的气息都非常沉稳,身上更是带着一股军伍之人才有的狠辣劲儿。
只不过,这股凌厉的气息却在看向姜云升时,转变成了慈爱。
还真是古怪的地方。
萧若宛心里嘀咕了一句,心中却是对居住在山上的人更加好奇了。
不谓侠山脚,瓦舍杂七杂八的交错着,唯有山头只有一座茅草垒就的院子。
院落孤悬云海之巅,三间茅屋以松柏为柱,苇草作顶。檐下悬着半卷竹帘,门前石阶已被岁月磨得温润。
此地不似居所,反倒像是世外高人的隐居潜修之地。
姜云升与萧若宛从小道上缓缓走来,行至院门前,脚步倏而停住。
三年未归,这处院子还是他记忆里的模样,姜云升一时百感交集,只觉吼间涌上太多话,却碍于面子说不出口。
此刻院内无人,但姜云升没有推门进去,反而没有任何犹豫的撩起衣摆,双膝重重跪落在青石板上:“不肖弟子姜云升,外出三载未归,不能侍奉师父左右。今日归来,特来请罪,但凭师父责罚。”
院内依旧寂静无声,唯闻山风拂过竹帘的轻响。
姜云升保持前额贴着双手的姿势,跪地不起,没有丝毫怨言,只静静等着。
良久,茅屋里面终于传来一道平淡声音,似古井无波没有任何情绪:“不肖徒姜云升?你可知错?”